詹晓阳摸摸自己被雨打湿的脸,苦笑。上天确实给了他机会,但没告诉他该怎么用。
一辆公交车靠站,溅起水花。车门打开,几个卫校女生跳下车,尖叫着跑进雨里。她们的裙摆翻飞,像受惊的鸽群,詹晓阳下意识后退。
等车开走,他才继续前行。雨小了些,变成若有若无的雾状。江面开始有飞鸟掠过,翅膀划破雨幕,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他想起前世教女儿背的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女儿五岁,口齿不清地把“燕子斜”念成“燕子鞋”,逗得家人笑出眼泪。那是少数温馨的片段,多数时候家里只有争吵和沉默。
前世的前妻的年纪小了整整七岁,是汕城达豪人,跟他口腔班的郑斯远是一个地方的。詹晓阳在上卫校,那她此刻应该上小学。
离婚那天也在下雨。她在民政局门口说:“詹晓阳,你心里永远装着别人。”
他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他心里确实装着别人——那个人就是刘小惠!
遗憾和悔恨不能跟人言语,却可以永久的放在心底。而重生不是清零,而是背负双倍记忆前行。
雨又大了。詹晓阳躲进一个凉亭。亭柱上刻满字迹,多是“某某到此一游”或“某某爱某某”。
亭子另一头坐着个老人,正在拉二胡。曲子是《二泉映月》,哀婉的旋律在雨声中格外凄楚。詹晓阳静静听着……
父亲。想到这个词,心脏就泛起钝痛。前世父亲死于2017年,胃癌晚期,那是他前世一生中永远的痛。
现在,1995年,父亲还在凤凰山陶瓷厂上工劳作,偶尔会托人捎来詹晓阳爱吃的菜头粿和甜粿。他不知道儿子身体里装着个四十多岁的灵魂,更不知道这个灵魂曾目睹他的死亡。
二胡声停了。老人收起乐器,对詹晓阳点点头:“后生仔,雨停了。”
詹晓阳愣神片刻,才发现雨真的小了。阳光试图冲破云层,在江面投下微弱的光斑。
“谢谢。”他说。
老人摆摆手,蹒跚走入渐歇的雨中。
雨基本停了,只剩树叶滴落的水珠偶尔敲打石阶。詹晓阳走出凉亭,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气。湿润的草木清香涌入肺叶,洗刷掉残留的烟草味。
他沿着江岸继续走。雨水冲刷过的石板路映出天空的倒影,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几个孩子奔跑嬉戏,踩得水花四溅,笑声清脆如铃。
路过一家音像店,喇叭里正播放孟庭苇的《无声的雨》:“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隔着静静玻璃窗……”
歌声拽住他的脚步。前世里,这是他非常喜欢的歌。
如今再听,恍如隔世。确实是隔世。
音像店老板出来摆摊,磁带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铺开。詹晓阳蹲下翻捡,找到一盒罗大佑的《恋曲1990》。封面上年轻的罗大佑戴着墨镜,笑得无所畏惧。
“三块。”老板说。
詹晓阳掏钱的手突然停住。他想起这盒磁带在前世的命运——买回去后很少听,最后被清理旧物时扔掉。
“不要了。”他起身离开。
老板在身后嘟囔什么,他没听清。阳光终于突破云层,斜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泛起炫目的光晕。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积水里,随着波纹晃动。
路过电话亭时,他犹豫片刻,走进去拨了村里邻居的号码。等待期间他盯着玻璃窗上的雨痕,思考该说什么。
“晓阳?”父亲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熟悉的杂音。
“爸,下雨了,”他说,“家里冷吗?”
“不冷,你在学校怎样啊,都好吧。”
“没事,爸。”他声音哽咽。
父亲似乎听出来了:“受委屈了?城里人欺负你?”
“没有,”他抹把脸,“就是想家。”
“傻仔,好好读书,莫想家。”
通话时间到,电话自动切断。詹晓阳握着听筒发了会儿呆,直到嘟嘟声变成忙音才挂回。电话亭玻璃上凝结着水汽,他写下“回家”二字,看着它们慢慢模糊消失。
返回卫校时已是黄昏。雨彻底停了,西天泛起绯红晚霞,与东边未散的乌云形成奇异对比。路边小吃摊飘来炒粉干的香气,他这才想起没吃晚饭。
108宿舍亮着灯。推开门,黄朝彬正在泡方便面,郑世林和汪楷在下象棋。
“淋成落汤鸡了!”汪楷大叫,“快来帮我,老郑要将军了!”
詹晓阳脱下湿外套:“班长呢?”
“办公楼呢,没回来。”郑世林移动棋子,“还说你可能逃晚自习,要记名了。”
詹晓阳无所谓地耸肩。
詹晓阳洗漱了一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吃几块饼干,然后拿出藏在枕下的笔记本,准备去上晚自习。
牛皮纸封面已经磨损,内页写满只有他懂的符号——前世记忆的碎片,怕随时间模糊而记录。
他要在晚自习课上记录下傍晚里独行思索的文字。
或许重生不是为了改变什么,而是为了重新发现什么。发现一场雨的美,一簇花的韧,一个重拾回来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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