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春汛如约而至。
识园山门前的石阶被雨水洗得发亮,青苔在缝隙间悄然蔓延。
每日清晨,总有数十名青年自四面八方而来,背着粗布包裹,脚踩泥泞,眼中却燃着不肯熄灭的光。
他们不为功名,不求仕途,只为亲眼看看这座传说中的“问之源地”,亲耳听一听那句曾撬动王朝根基的箴言——“问题比答案更接近真理。”
小核桃立于廊下,执伞静观。
她已连着七日未眠整夜,案头堆满了各地送来的质询书卷。
每一封都格式工整,措辞克制,却暗藏锋芒。
起初她只觉欣慰,直到某夜烛火将尽,她随手翻阅《百姓问录》新增条目,目光忽然凝住。
几乎所有的开篇,都是同一句话:
“我听人说……以前有个姑姑教我们这样问。”
她指尖一顿。
那个“姑姑”是谁?无人能答。
有人说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有人说是个疯癫的女先生,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那是个半夜提灯巡街、专教孩子写“不该写的字”的幽魂。
名字没有,画像不见,甚至连一句确切的言语都无人能复述。
可她的方法,却像野火燎原,烧进了最偏僻的村寨、最沉默的田埂。
小核桃缓缓合上册子,眉心微蹙。
她忽然想起苏识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记住一个人的名字,不如记住她怎么想问题。”
此刻,她终于懂了。
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香火供奉,也不是碑文铭刻。
而是当千万个普通人开始用同一种逻辑去审视权力、拆解规则时,哪怕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的思想,已在他们的血脉里重生。
雨势渐歇,西境八屯的消息恰在此时送达。
林十六回乡后并未沉寂。
她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摆起“问席”,每日支一张矮桌,上放一本翻烂了的《识见》,几支炭笔,一盆清水。
妇孺围坐,她便一字一句教她们识字,讲律法如何定税,官吏为何收粮,又为何总说“上面有令”。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用烧过的木炭在泥地上画出三道横线,称之为“三问法”。
第一问:这规矩从哪来?
第二问:谁定的?
第三问:若我不服,能改吗?
孩童们起初只是觉得有趣,蹲在地上跟着划拉。
可没过多久,竟有人把这三问编成了歌谣,在田埂上唱:
“一问爹娘不说清,二问里正闭上门,三问我也能开口,不怕你打不怕你困!”
短短月余,周边七村皆设“地头问会”。
农闲时聚于晒谷场,谁家受了委屈,大家便一起按“三问法”推演,写成白布挂出去。
有的地方甚至开始自行记录《村问录》,仿照识园体例,逐条备案,定期送往州府。
小核桃听完密报,久久不语。
她命人取来舆图,铺于长案,以朱砂点出所有已知的民间问会位置。
一点一点,红线勾连,轮廓渐显。
她呼吸一滞。
这些村落分布的轨迹,竟与当年大靖后宫嫔妃的势力交错路径惊人相似——皆是资源匮乏、信息闭塞、赋税沉重之地。
华贵妃一族掌控的南三州,如今正是“地头问会”最少之处;而皇后旧族盘踞的东郡,反倒因民间压抑已久,爆发最烈。
这不是巧合。
这是规律。
她猛地想起苏识曾在一本旧笔记边缘批注过的话,墨迹淡褪,却如雷贯耳:
“权力最怕的不是反抗,是普通人开始用统治者的逻辑思考。”
那一刻,小核桃脊背发凉。
原来苏识早就看透了。
她一生所做,并非仅仅掀起一场宫变,或推动一部新法。
她在做的,是一场认知革命——把那些只属于庙堂之上的权谋思维、分析逻辑,亲手交给最底层的人。
她教的不是“怎么赢”,而是“怎么看”。
小核桃转身步入书房,砚台未干,笔锋犹润。
她提笔蘸墨,写下一封密信,直送各州学正:
“授人以答,不如授人以问;授人以问,不如授人以问之法。”
落款无名,唯有印鉴一枚——形似一把钥匙。
窗外,晨雾散尽,识园后山的“无名碑”在阳光下泛着冷青光泽。
风拂过碑面,仿佛无数低语在轻轻回应。
而在识园藏书阁深处,一本空白册子已被取出,封皮尚无题名,内页却已标注了五个墨黑大字的目录位置:
察异 → 溯源 → 拆解 → 反推 → 重构
烛火摇曳,映照着案前女子沉静如水的眼眸。
晨光尚未洒满青石广场,三百名来自边陲女塾、乡校与流民所的青年学子已列队肃立。
他们大多布衣粗服,脚上泥痕未干,眼神却如刀出鞘。
今日,识园将首次对外颁行《问学纲要》——那本被小核桃亲自执笔、逐字校勘的思想兵法。
红绸揭开,木匣启封。
一册靛蓝封皮的手抄本静静陈列于檀木案上,纸页泛黄,墨香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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