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离开后,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沙瑞金没有立刻回到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他依旧站在刚才与祁同伟交谈的位置,目光落在那个朴素的牛皮纸文件袋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轻轻敲击着。
这份报告,与其说是一叠纸,不如说是一块被祁同伟亲手投入汉东政坛静湖的石头。涟漪已然荡开,而投石问路者,正屏息观察着岸上人的反应。
沙瑞金重新坐回宽大的座椅,身体微微后仰,闭上眼睛,指节抵着眉心。他的大脑像一部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将祁同伟自病愈复出后的所有言行举止,切割成无数片段,进行比对、分析、溯源。
第一次听说“祁同伟”这个名字,是来自各种渠道的信息碎片拼接而成的形象:能力出众却急功近利,善于钻营,与赵立春家族关系密切,甚至有些不堪的传闻,比如“哭坟”、“刨地”,以及与原配梁璐那桩众所周知的畸形婚姻。这是一个典型的、在某些特定政治生态下如鱼得水,却又隐患重重的“政治明星”画像。沙瑞金初来乍到,对这类干部,本能地带着审慎甚至些许保留的态度。
然而,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在全省干部大会上。那个坐在台下、身着警服、神情专注的公安厅长,与他听闻的形象似乎有所出入。那份关于公安工作信息化的报告,观点前瞻,数据扎实,绝非不学无术之辈所能为。这引起了沙瑞金的初步好奇。
昨天的公安厅之行,则是一次更深入的面对面考察。祁同伟的表现,几乎可以称得上“惊艳”。汇报工作条理清晰,数据信手拈来,对现代警务的理解远超同侪。应对提问时,反应敏捷,思路开阔,尤其是关于“严格执法与优化营商环境”的辩证论述,显示出相当的政治悟性和理论功底。整个过程中展现出的沉稳、干练和专业,与传闻中那个谄上骄下、吃相难看的祁同伟,判若两人。
而今天,这份主动递交的报告,则将这种“反差”推向了极致。敢于主动触碰“违规经商办企业”这个系统内最敏感、最容易得罪人、甚至可能引火烧身的问题,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一种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强烈的担当精神。他选择这个时机,这个切入点,精准得可怕。
“转变太大……太突然了……”沙瑞金喃喃自语,重复着田国富刚才的话。这确实是问题的核心。一个人的行为模式、思维方式,真的能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吗?
他睁开眼,再次拿起那份报告,这一次,他看得更慢,更仔细。目光掠过那些经过谨慎处理的案例描述、逻辑严密的危害分析、以及颇具操作性的规范建议。文字是思维的载体,这份报告的严谨、克制和内在张力,绝非秘书代笔或临时拼凑所能为,必然浸透着汇报者大量的思考和心血。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沙瑞金脑海中闪过党的干部政策的核心原则。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干部过去有瑕疵,就一棍子打死,否定其一切,甚至不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祁同伟的转变是真实的,是源于某种深刻的反思和觉悟,那么,这样一位有能力、有思路、且愿意去触碰棘手问题的干部,无疑是汉东眼下亟需的。稳定公安战线,进而撬动汉东沉疴积弊,祁同伟若能真心归附,无疑是一柄利器。
但反之,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一种更高级、更隐蔽的投机呢?沙瑞金的眉头微微蹙起。这种可能性同样存在,而且危险性更大。主动递交这份报告,可能有多重目的:一是“丢车保帅”,牺牲掉一些不重要的小卒,保全自己和核心利益集团;二是“以攻为守”,通过主动揭露一些表层问题,展示“决心”,从而麻痹自己,掩盖更深层次的罪恶;三是“借刀杀人”,想利用省委的力量,去清除异己或打击对手。
哪种可能性更大?沙瑞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拿起内线电话:“国富,你再来一下。”
田国富很快敲门进来,手里拿着笔记本。
“坐。”沙瑞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报告轻轻推过去些许,“祁同伟的这份东西,你怎么看?抛开那些套话,说说你最真实的顾虑。”
田国富知道这是沙瑞金需要他扮演好“诤友”和“镜子”的角色。他沉吟了一下,组织语言道:“书记,这份报告本身,质量很高,指出的问题也确实存在,建议也很有价值。这说明祁同伟同志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我的顾虑,主要还是在于……动机和可持续性。”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一,转变的契机是什么?他病了一场,就能洗心革面?这听起来有些……戏剧性。背后是否有我们不了解的压力或交易?第二,他与赵家,与山水集团高小琴的关系,盘根错节,人尽皆知。这份报告看似指向系统内共性问题,但能否真正触及他自身的核心利益圈?他有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还是仅仅停留在纸面上?第三,他的身边人,比如那个程度,风评一直不佳。他用这样的人,是真不知情,还是另有所图?这些,都需要时间和具体事件来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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