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既点出了李达康模式可能引发的具体问题(大风厂),又上升到了治理体系的层面,直指其“人治”色彩浓厚的弊端,这恰好契合高育良这类学者型官员对“法治”和“制度”的推崇。
高育良缓缓点头,但并未轻易表态,而是追问:“还有吗?”
“第三,”祁同伟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观点,“我认为李书记的这种发展模式,可能带有一定的‘破坏性’。为了速度和显性政绩,有时可能会忽略更深层次、更长远的东西,比如生态环境、历史文脉、社会公平。这种‘破坏性建设’,短期内光鲜亮丽,但从汉东长远发展的角度看,未必是福。您常教导我们,治理一个大省,如同烹小鲜,需要耐心和火候,不能老是急火爆炒。”
他将高育良平时的教诲自然引入,既抬高了老师,又强化了自己观点的说服力。
高育良终于不再沉默,他轻轻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感慨,又像是赞许:“同伟啊,你能想到这一层,能看到‘破坏性建设’这个问题,说明你这次病,没有白生。你的确是长进了,看问题比以前深刻得多。”
这是极高的评价!祁同伟心中稍定,但不敢有丝毫放松,谦逊地说:“老师过奖了。我只是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可能有些杞人忧天。李书记的能力和成绩,大家还是公认的。”
“成绩要肯定,问题也要看到。”高育良摆了摆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刚才分析的这几点,很有道理。李达康同志,能力强,干劲足,这是优点。但有时候,过于追求效率,过于强调个人意志,确实容易出问题。治理一方,尤其是汉东这样的大省、老省,情况复杂,盘根错节,需要的是稳健,是平衡,是各方利益的兼顾。一味猛冲猛打,看似解决了旧问题,很可能又制造出更多的新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祁同伟:“你提到的大风厂,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已经注意到这方面的苗头了。同伟,你在公安厅长的位置上,维护社会稳定是你的首要职责。对于这类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的风险点,要密切关注,提前预警,必要的时候,要敢于站出来说话,不能因为怕得罪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几乎是在明确授权和鼓励祁同伟,可以在适当场合对李达康主导的项目提出异议。祁同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立刻表态:“老师放心,我明白。我一定恪尽职守,紧密关注,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您和省委汇报。”
高育良满意地点点头,师生间的气氛似乎融洽了许多。又闲聊了几句家常和学界近况后,高育良似乎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亮平马上就要过来任职了,你们师兄弟以后可要多亲近,多配合。反贪局和公安厅,工作联系很多嘛。”
图穷匕见!这才是今天高育良来访的另一个核心目的——调和,或者说,安排他与侯亮平的关系。高育良深知侯亮平的性格和背景,也清楚祁同伟与侯亮平之间可能存在的芥蒂,他绝不希望自己两个最重要的学生内斗,影响他的全局。
祁同伟心念电转。他不能表现出对侯亮平的排斥,那会显得小气和心中有鬼;但也不能表现得过于热情,那不符合他以往的性格,也容易让高育良觉得他别有所图。他需要一种客观、甚至略带担忧的态度。
于是,他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欢迎和谨慎的表情:“亮平要来了?这是好事啊,反贪局正是需要他这样有冲劲、有原则的干部。我们一定会好好配合。”
他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不过,老师,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哦?你说。”高育良看着他。
“亮平能力没得说,正气足,这是他的长处。”祁同伟斟酌着词句,“但有时候,我担心他太讲原则,眼里揉不得沙子,对汉东这边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政治生态,可能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耐心。他那种非黑即白的行事风格,在京城或许适合,但在汉东这样盘根错节的地方,我怕他有时候会……好心办坏事,反而容易被人利用,把事情搞复杂。”
这番话,看似在为侯亮平着想,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实则每一句都暗藏机锋。“太讲原则”暗示他不通人情世故;“非黑即白”暗示他缺乏政治灵活性;“好心办坏事”更是埋下了一个巨大的伏笔——你侯亮平查案,可能查不到真正的蛀虫,反而会打草惊蛇,破坏大局。
高育良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亮平的性格,我了解。你的担心,不无道理。等他来了,我会找个机会跟他谈谈。你们师兄弟之间,也要多沟通。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讲。”
他没有完全认同祁同伟,但显然将这番话听进去了。一颗疏远的种子,已经悄然种下。高育良内心开始对侯亮平的“破坏性”产生了疑虑,这远比直接的挑拨离间更为有效。
“老师放心,我会掌握好分寸的。”祁同伟恭敬地回答。
高育良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祁同伟和梁璐一直将他送到院外,看着他的专车驶离。
回到书房,祁同伟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又被冷汗浸湿了。与高育良的每一次对话,都像是在雷区中行走,需要精准地把握每一句话的分寸和潜台词。
不过,从结果看,这场考试,他应该算是通过了。他成功地向高育良展示了自己的“成熟”和“深度”,赢得了对李达康议题上的支持(或至少是默许),更重要的是,在那位多疑的老师心中,给即将到来的侯亮平,预先设置了一道障碍。
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本《传统政法文化研究》,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老师,您的考卷,学生已经答完了。但接下来的考试,恐怕不会再是按您设定的考题进行了。
汉东的棋局,因为他这个“变量”的出现,正在悄然偏离原有的轨道。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场越来越复杂的博弈中,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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