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条道路在眼前清晰地铺展开时,陈平安素来不是个会犹豫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周记当铺的生意依旧,燕尾城的日月照常轮转,唯有陈平安自己知道,他正在为自己的人生,布下一局最精妙、也最关键的收官之棋。
这盘棋的第一步,便是处理掉“周记当铺”这个他经营了半生,如今却已然成为最大束缚的“家业”。
他差人捎信,将自己在乡下的一个远房侄子陈守义,叫来了城里。
陈守义是个三十出头的庄稼汉,为人老实本分,只是时运不济,家里田地去年被一场洪水给冲了,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在当铺的后堂,陈平安亲自沏了一壶热茶,推到有些局促不安的侄子面前。
“守义啊,”他用一种略带疲惫的语气,缓缓开口,“我今年,五十有三了。这当铺的迎来送往,看了三十年,也看累了。”
陈守义连忙道:“三叔公说哪里话,您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不硬朗喽。”陈平安摆了摆手,轻轻咳嗽了两声,“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这腰,这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最近总是梦见小时候在村里摸鱼掏鸟蛋的光景……人老了,就容易想家。我寻思着,也是时候回乡下,找个清净地方,颐养天年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身体的变化是真,思乡的情绪是假,但组合在一起,听在陈守义耳中,便是再真实不过的、人之常情。
“三叔公,这……”
“你别急,听我说完。”陈平安呷了口茶,继续道,“我膝下无儿无女,这当铺总得有个着落。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性稳重,我信得过。我的意思是,这家铺子,便交由你来打理。你给我三百两银子,就当是圆了我回乡置办田产的念想,也免得你日后落下一个白占叔父家业的名声。你看如何?”
三百两,盘下这么一家地段尚可、生意稳定的当铺,说是半卖半送也不为过。陈守义惊得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感激。
陈平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是在“消失”,而是在“传承”,是在“提携后辈”。这样一来,他离开的动机,便显得合情合理,甚至还带着几分高尚。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有条不紊地,为自己的“告老还乡”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背景。
他会在和街坊闲聊时,有意无意地抱怨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会说起“落叶归根”的道理。
他会在茶馆里,向那些走南闯北的商队,故作不经意地打听返回他那早已不存在的“故乡”的路途与盘缠。
他甚至真的写了两封家书,信中满是对故土的思念,然后花了几十文钱,郑重地托付给一个即将远行的客商,请他“务必”带到。
整个燕尾城,在他有意无意的经营下,都知道了——周记当铺的陈朝奉,辛苦了一辈子,如今萌生退意,准备回乡养老了。人们对此的反应,多是感慨与祝福,无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在处理完这些“面子”上的事后,陈平安开始着手清理自己的“里子”。
那些他珍藏了半生的孤本善本,是他最大的心头好,也是最大的隐患。他没有将它们留给侄子,而是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分批次地,卖给了城中不同的书铺和一些相熟的读书人。每一批只卖几本,价格公道,从不贪求。
曾经的书房,渐渐空了。
最后一个有月的夜晚,他去了泥瓶巷的秘密药圃。
院中的草药,在他两年来的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他没有半分留恋,将所有成熟的植株,全部连根拔起。根、茎、叶、果,他依照《青囊杂记》上的方法,一一进行炮制、风干、研磨,最终制成了十几个方便携带的油纸药包。
做完这一切,他举起那把自制的锄头,将整个药圃的土地,彻底翻了一遍。他又从墙角旮旯里,移栽了许多杂草过来,将所有人为开垦的痕迹,都尽数抹去,不留分毫。
当他离开时,这里又恢复了原本的荒芜,仿佛过去两年里的那些个深夜,那个在此辛勤耕耘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他将那把修好的工具拆散,沉入了城外的护城河底。
他打包的行囊,简单得近乎寒酸。两套换洗的粗布衣物,一些干粮,一个水囊,以及侄子给他的三百两银子。那十几个药包,被他仔细地缝进了行囊的夹层里。
唯一与他此生秘密相关的,只有那半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藏在衣物最深处的《青囊杂记》。
金蝉已至蜕壳时。
那是一个起了薄雾的清晨。
天色微明,万籁俱寂。陈平安像往常一样,锁好了院门。只是这一次,他将那串用了几十年的钥匙,放在了门楣上一块松动的砖石后面——那是他和侄子陈守义约好的地方。
他背着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条他走了半生的青石板路,然后毅然转身,一步步走向了洞开的东城门。
城门口,负责值守的卫兵张三,正打着哈欠,看到他,便笑着打了个招呼:“陈朝奉,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出城啊?”
“回家。”陈平安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声音平静,听不出悲喜。
“哦,对,回家!”张三一拍脑袋,想起了坊间的传闻,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那再好不过了!祝您老一路顺风,回乡享清福去!”
“多谢。”
陈平安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迈开脚步,走出了那道将燕尾城与城外世界分隔开来的高大城门。
身后的吆喝声、犬吠声、鸡鸣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清晨的薄雾所吞没。
他没有回头。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在他那略显单薄的背影上时,那个属于燕尾城,在周记当SP里消磨了三十载光阴的‘陈朝奉’,至此,便如一只被蜕下的陈旧蝉蜕,永远地留在了那座他栖居了五十余年的城池里。
前路漫漫,他已是一个没有任何过去、没有任何牵绊的,无名赶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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