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深,朔风如刀。
当色目商队的车轮终于碾过保定府夯土厚重的城门门槛时,车厢内伪装成账房先生“赵昀”的赵昺,几乎能听到自己僵硬的骨节在颠簸中发出的细微呻吟。
月余的舟车劳顿,从温润的江南水网一路向北,深入这丢失百年的燕云故地、北国腹心。
他算是真切领教了何为“行路难”。
漕船换马车,驿站连野店。
纵有厚毡垫底,车厢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震离原位。
寒风无孔不入,即便裹着最厚的皮裘,指尖也常常冻得失去知觉。
更磨人的是沿途所见。
中原战乱虽已平息下去,但千里北行,触目所及,凋敝萧索远多于生机。
荒芜的田亩,坍塌的土墙,衣衫褴褛、目光麻木地在寒风中瑟缩的流民……
偶尔经过几处稍显齐整的村落,也多是元廷屯田军户的庄子,壁垒森严,与外面赤贫的世界泾渭分明。
这便是他赵氏江山沦陷后的中原!疮痍满目,元气未复。
赵昺将自己深深窝在车厢角落,尽量减少颠簸带来的不适,也将眼底那份沉重的悲悯与怒意,隐藏在账房先生应有的疲惫木讷之下。
所幸,他们这色目商队的身份,加上阿卜杜勒那口地道的波斯语和陈宜中老练圆滑的应对,以及沉甸甸的银钱开道,一路上的关卡盘查虽多,却少有真正的刁难。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老语在元廷治下,尤其是在这些汉人军侯实际掌控的北地,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银钱递过去,驿卒、税吏、城门守兵脸上的冰霜便消融几分,盘问也成了例行公事。
这冰冷的现实,让赵昺更深刻地体会到权力与金钱交织而成的通行法则。
保定府。
这座自石敬瑭那遗臭万年的割让后,便脱离汉家数百年的城池,如今已是张柔和张弘范父子经营数十年的根基重镇。
年关将至,城内的气氛却与一路行来的萧瑟迥异。
街道虽称不上摩肩接踵,但也人流熙攘,颇有些生气。
商铺大多开着门,布幡在寒风中招展,售卖着年货、皮货、粮食乃至来自西域的零星杂货。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响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北地粗犷感的繁华。
更让赵昺留意的,是此地的秩序。
街道干净,少见流民乞丐聚集。
巡城的兵卒虽身着元军号服,但队列齐整,眼神锐利,对商旅百姓并无随意呵斥勒索之举,显是军纪严明。
这与他们途经其他一些由蒙古贵族或色目官吏直接管辖、显得混乱无序甚至隐隐透出戾气的城镇,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来…张柔父子治军理民,确有其法。” 赵昺透过微微掀开的车帘缝隙,低声对身旁同样在观察的陈宜中说道。
他声音压得极低,用的是闽地口音的官话,在车轱辘和市井喧嚣的掩盖下,倒也不虞被人听去。
陈宜中微微颔首,老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公子明鉴。此间气象,与传闻中张弘范治军令行禁止,秋毫无犯之风,如出一辙。张家在此地根基之深,威望之重,可见一斑。”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这满街的安稳,皆赖张家铁腕维持。只是不知…这安稳之下,埋着多少宋金旧民的枯骨?”
赵昺默然。
是啊,这保定府的井然有序、民生稍安,是建立在张柔降蒙灭金、张弘范灭宋逼死他的累累血债之上!是依附于元廷这异族统治机器之上的畸形繁荣!
这繁华,如同覆盖在冻土上的一层薄雪,看似洁净,底下却是冰冷刺骨的仇恨与屈辱。
马车在城中一处颇为整洁、专供行商落脚的客栈前停下。
赵昺随着众人下车,踩在冻得硬实的青石板路上,深深吸了一口北地干冷凛冽的空气,其中混杂着牲口粪便、煤烟以及远处飘来的、不知是煮肉还是熬药的复杂气味。
年关将近的气息,在这里以一种更务实、更粗犷的方式展现。
客栈门口已挂起了红纸剪的简单窗花,伙计们忙碌地搬运着货物,掌柜的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热情地招呼着阿卜杜勒这位色目大商。
赵昺拢了拢厚重的棉袍,将那副木讷畏寒的账房神态拿捏得恰到好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街角巷尾,扫过那些在寒风中依旧挺直腰杆巡逻的张家兵卒。
那座张家府邸,近在咫尺。
入得客栈房间内,炭盆烧得正旺,总算驱散了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刺骨寒意。
赵昺褪下厚重的皮裘,只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坐在炭盆旁的矮凳上,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盆中通红的木炭,火星噼啪作响。
陈宜中则裹着毯子,坐在他对面的木床上,脸色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
一路北行,车马颠簸的间隙,两人早已将接触张府的种种可能路径、风险、说辞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
此刻身处张家势力腹地,年关将近,行动在即,与其说是商讨新计,不如说是对既定方案的最终确认与查缺补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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