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港的血腥记忆尚未在心头冷却,北上的行程却已刻不容缓。
赵昺一行伪装成的色目商队,舍弃了海船的便捷,选择了更为隐秘却也更为缓慢的内河水道。
福船换作了吃水浅的漕船,沿着闽江、钱塘江等内河支流,一路辗转北上。
沿途虽有关卡盘查,但在阿卜杜勒流利的波斯语、陈宜中老练的应对以及商队身份掩护下,倒也一路有惊无险。
然而,北地的气候远比南洋的暖流来得刺骨。
当船队终于在一个萧瑟的冬日抵达一处连接陆路的内河码头时,赵昺便立刻命陈宜中亲自带人去驿站打探消息。
陈宜中裹紧了身上的厚棉袍,顶着凛冽的寒风,带着通译匆匆赶往码头附近的驿站。
他心中忐忑,既期盼着张弘范的消息,又深知深入敌后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驿站的驿丞是个老油子,见是色目商队的顾问打探消息,又得了些许碎银,倒也知无不言。
“张元帅(张弘范)?”驿丞啜了一口劣质的土茶,咂咂嘴,脸上露出一种谈论陈年旧事的唏嘘,“唉,这位贵人呐…早就不在了!”
陈宜中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不…不在了?老哥,此言何意?”
驿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客商远来,竟不知晓?张元帅今岁正月里,就在保定府的别院…薨逝了!算算日子,都过了大半年了!朝廷还追封了王爵,哀荣备至呢!听说啊,是南征时落下的病根,一直就没好利索…”
后面驿丞还絮叨了些什么,陈宜中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正月里…薨逝…过了大半年…”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
他失魂落魄地付了茶钱,甚至忘了应有的客套,踉跄着走出了驿站。
刺骨的寒风灌进领口,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几乎是飘着回到了商队落脚的简陋客栈。
推开赵昺的房门,陈宜中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连行礼都忘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公…公子…驿站…驿站的消息…张弘范…他…他…”
赵昺正对着舆图沉思,闻声抬头,看到陈宜中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他神色平静,甚至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陈宜中把消息说出来。
“张弘范…今年正月初十…病逝于保定府别院…至今…已逾半年…”
陈宜中终于艰难地说完,颓然靠在了门框上,眼神涣散,喃喃道:“迟了…我们…迟了整整半年!公子…我们的计划…全完了!”
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惧感瞬间淹没了陈宜中。
刺桐城蒲家是血仇绝路,好不容易转向保定府张弘范这根看似唯一的杠杆,却已经腐朽断裂!
接连的挫败,让他这位自负谋略的前宰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和无助,仿佛所有的谋划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泡影。
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真真是如丧考妣。
然而,出乎陈宜中意料的是,预想中的震怒或是绝望叹息并未出现。
赵昺只是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舆图上保定府的位置轻轻敲击着,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波澜。
那平静,甚至比愤怒更让陈宜中心惊。
“正月…初十…” 赵昺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原来如此。难怪大都那边的耳朵,许久没有关于他的新消息传来。”
“看来,讯息从保定府传至我们出发的刺桐港,再快也要三月有余。我们终究…是慢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北方铅灰色的天空和码头上忙碌的苦力。
“计划破灭?” 赵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穿透力,“陈先生,我们的计划,从来不是系于一人之身。张弘范活着,是杠杆,他死了,也未必全无价值。”
陈宜中愕然抬头,不解地看着赵昺那沉静的背影。
赵昺转过身,目光落在陈宜中失魂落魄的脸上,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
“至少,我们确认了两件事:其一,张弘范确曾力保文山公,此点已由他生前多次进言得到印证,非虚;其二,他确在保定府病逝,而非大都。这本身,就是情报。”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况且,保定府,我们还是要去的。”
“去…去保定府?” 陈宜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弘范已死,去那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死去的张弘范,还能如何撬动文天祥的命运?
赵昺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冰冷而莫测的弧度,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北方:
“张弘范死了,他儿子张圭还在。保定府,还是张家的地盘。有些价值,未必只能从活人身上榨取。”
他抓起桌案上那份浸透陈宜中冷汗的驿报,指尖重重戳在保定府别院几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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