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厉将军的大营深处。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天地间一切色彩与轮廓都吞噬殆尽。刺骨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冰蛇,从营帐毡布的缝隙、从厚重的门帘边缘顽固地钻入,吹得帐内唯一的光源——一盏燃烧着浑浊牛油的火盆——火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在厉那张棱角分明如同斧凿、此刻却阴云密布、杀机隐现的脸上,投下扭曲而晃动的阴影,仿佛他内心激烈交战的心魔正在张牙舞爪。他刚刚独自听完了心腹校尉从都城殷墟日夜兼程带回的密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他的耳膜。紧握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捏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额角处的青筋如同蠕动的蚯蚓,一下下地搏动着。
和谈?与汉国?与那个刚刚用卑劣的诡计、借助夜色和那种闻所未闻、会发出巨响与火光的邪门玩意儿,几乎全歼了他麾下最精锐前锋的汉国?大卜偃晟,那个他素来瞧不上眼、内心认定不过是凭借其老师偃公遗留的余荫和各派系势力相互妥协平衡才被推上高位的羸弱文人,竟然真的在认真考虑汉国使节带来的那套耸人听闻的所谓“天劫”之说?甚至开始在高层会议上为其发声?
“荒谬!无耻之尤!”厉将军的低吼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在相对封闭的营帐内沉闷地回荡,震得面前硬木案几上几卷摊开的军事简牍都微微颤动。一股被背叛的怒火混合着权力可能受挫的尖锐羞愤,如同炽热的岩浆,直冲他的顶门,几乎要烧毁他最后的理智。他几乎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到,此刻的都城殷墟之内,那些终日沉迷于酒色享乐、只知争权夺利的公卿大臣们,在骤然听到这“末日预言”时,脸上会是如何的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又会如何像墙头草般开始动摇、转向。而这种由上至下蔓延的恐慌与混乱,正是他这样完全凭借实实在在的军功、强硬无比的主战立场以及对军队的绝对掌控才得以站稳脚跟、权倾朝野的将领,最为深恶痛绝、也最为警惕的局面!若任由这和谈之风在国内蔓延开来,若让大卜偃晟借着这“救世”之名声望鹊起,那么他厉将军在军中以铁血建立的赫赫威望,在朝堂之上凭借战功赢得的话语霸权,都将受到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与侵蚀!此刻,他嗜血的战意和扞卫权力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驱使着他立刻点齐麾下虎狼之师,用一场更加酣畅淋漓、更加毋庸置疑的辉煌胜利,用汉国军队的尸山血海和城池的陷落,来彻底粉碎汉国这惑乱人心的政治阴谋,也一并堵死国内那些怯懦主和派所有的退路与妄念!
然而,心腹校尉带来的消息,并不仅仅是关于和谈的动向与朝堂的暗流。他还带回了一些被汉国使节绘在高层会议上公然呈上的、关于“渊兽”生态习性与所谓“地质灾变”的零星信息碎片。尽管这校尉限于见识,转述得语焉不详,逻辑混乱,但“地火焚天”、“阳光遮蔽”、“万物归寂”、“漫长寒冬”这些仅仅是听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的词语碎片,依旧像一条条冰冷滑腻、带着剧毒的蛇,顽强地钻入他的耳中,死死缠绕在他那颗被权力和杀意充斥的心头,不断收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寒意。他是纯粹的武将,一生信奉刀剑的锋锐与军团的力量,坚信人定胜天。然而,对于那真正浩瀚无垠、人力难以企及的天地自然之伟力,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残存着源自远古先祖的、最原始也最深刻的敬畏与恐惧。如果……如果汉国此番所言,并非全是蛊惑人心的谎言,哪怕其中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为真……
就在他心绪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汹涌翻腾,炽烈的杀意与冰冷的疑虑激烈交锋、难分高下之际,亲兵统领又匆匆入帐,呈上了一封以火漆紧密密封的信件。信使声称,此信乃汉国定澜王阳歌亲笔所书,跨越战线,指名必须交予厉将军本人亲启。
厉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眼中警惕之色大盛。他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在摇曳的灯火下,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展开了那张质地粗糙却承载着千钧重量的信纸。信上的字迹,与他想象中不同,并非娟秀文弱,而是刚劲有力,铁画银钩,仿佛每一笔都蕴含着北境风雪磨砺出的沧桑与力量。而信中的内容,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通篇没有提及前线的胜负得失,没有追究他之前屡次纵兵挑衅、制造摩擦的责任,甚至没有任何试图说服、劝诱或者指责、威胁的言辞。整封信,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完全抽离了个人情感的笔触,极其客观地描述了“渊兽”近期的活动规律与显着特征,明确指出它们似乎并非主动攻击人类,其行动轨迹更倾向于沿着地脉结构相对脆弱、有未知气体持续溢出的区域移动,其对水利设施和城防的破坏,更像是掘进过程中的附带损害,而非针对特定目标的军事行动;信中还异常简练地提及了汉国司工署针对“渊兽”挖掘行为的一些初步应对构想与技术要点,比如如何利用特定比例混合的黏土与石灰加固地基核心区域,如何在关键水脉附近设置由深沟与尖锐障碍物构成的物理隔离带,以及……一个尚在试验阶段的、关于如何利用特定频率的沉闷声波和特定角度的强光照射,对其进行有效驱散而非激怒的设想。信的末尾,只有一句没有任何修饰、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的话语,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而狠辣地直刺他内心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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