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干吏文契,正带着几名手下,嗓音洪亮地向越聚越多的、面带好奇与疑虑的民众讲解着。
“诸位乡亲父老!请看此物,名为‘地薯’或‘山芋’,耐旱耐瘠,山坡地、沙土地都能长,亩产远超黍粟!再看这个,‘泽米’(菰米),生于河湖沼泽,不占良田沃土!还有这些晒干的河鱼、湖虾,皆是王上与辅政为丰富我等食膳、广辟食源,令人四处寻访得来的新种新法!”文契指着旁边一排箩筐里那些形状各异、其貌不扬的块茎、细长的黑色籽实和干制水产,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充满感染力,“实话相告,其口感或许不及精磨的黍米、麦面细腻香甜,然饱腹有力,营养亦足!辅政有令,凡愿试种‘地薯’、‘泽米’者,官署无偿提供种苗、并派遣农师指导种植技法,且免去该地块首年所有赋税!凡愿购买此类‘代粮’以备不时之需者,价格仅为当前黍米市价的三成!官仓亦将长期、平价收购此类产出,充实储备!”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对于世代以黍、粟为主食的民众而言,这些陌生的、甚至有些“土气”的食物,实在难以让人立刻产生信任。
“这东西真能吃?别是拿来糊弄人的,吃坏了肚子找谁说理去?”
“黑乎乎的,看着就没胃口,怕是往年饥荒时牲口都不乐意吃的东西吧?”
“种这个?说得轻巧,万一费了力气肥了地,到头来不收成,或是根本没人要,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一季的收成?还是老老实实种我的黍米稳妥。”
质疑的声音此起彼伏,民众们踌躇不前,大多抱着观望的态度。
就在这时,玥动了。她缓步走到最近的一个灶台边,示意负责烹煮的妇人给她盛了一些。她没有多言,拿起一个普通的木碗,从锅中舀起几块煮得软烂滚烫的地薯,又夹了一小条清蒸的、看起来干瘪瘪的咸鱼,当着所有人的面,神色平静地、细细地咀嚼起来。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年轻辅政的身上。她吃得并不快,但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脸上没有任何勉强或不适的表情。吃完碗中的食物,她放下碗筷,用布巾擦了擦嘴角,这才转向众人,脸上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笑容。
“我知大家心中疑虑甚多。初次见面,这些食物貌不惊人,其味亦不炫目。”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传遍广场,“但请诸位相信王廷,也相信我。这些地薯、泽米、干鱼虾,我与司农署诸位大人、宫中侍从,乃至部分营中将士,已交替试食近月,身体并无任何不妥。它们或许不够精美,无法满足口舌之欲,但它们能实实在在地填饱肚子,能在关键之时,养活家人,延续性命。”
她的话语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犹疑的脸,语气变得更加恳切而有力:“如今东境不宁,将士们在前线浴血,为的便是保我后方安宁。北境水患诡异,牵动人心。多储备一分粮秣,多开辟一条食源,便是为汉国,也为我们自身与子孙后代,多积攒一分应对风险的底气,多争取一线生存的希望!尝试新物,改变习惯,或许艰难,甚至起初会惹人笑话。但请诸位想一想,是这点面子重要,还是灾荒突如其来、仓廪空空、徒然面对饥馑与绝望更为可怕?”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只有设身处地的剖析与共情。尤其是她身为辅政,却毫不犹豫地亲自品尝这些“代粮”的举动,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说服力,极大地消融了民众心中的恐惧与排斥。
短暂的寂静后,一位一直站在人群前排、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农,颤巍巍地走上前来。他先是向玥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走到箩筐前,拿起一小块已经放凉的地薯,放进嘴里,慢慢地、仔细地咀嚼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猛地转过身,对着人群,用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高喊道:
“乡亲们!都听见了吗?都看见了吗?辅政大人,金枝玉叶,万金之躯,都敢吃这东西,咱们这些泥腿子,命贱皮实,还有什么好怕的!老汉我种了一辈子地,这东西我尝了,实在!顶饿!官家给种苗、教法子、还免赋税,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实在的好事吗?我张老根,今天就在这儿,第一个报名领种!不为别的,就为了家里那几口人,多一条活路!”
有人带头,而且是德高望重的老者,再加上玥的亲力亲为和官府实实在在的优惠政策,民众的抵触情绪如同春雪般迅速消融。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涌向文契等人设立的登记处,询问细节,登记领取种苗,或是当场购买一些代粮回去尝试。一场潜在的粮食危机和社会恐慌,在玥细致入微的工作、以身作则的示范以及有效的政策引导下,被巧妙地化解于无形,并且成功地转化为了扩大食物来源、增强社会抗风险能力的契机。
玥的这些举措,并非立竿见影地带来巨大的财富或荣耀,却如同春雨浸润干涸的土地,悄然修复着社会的细微裂痕,凝聚着涣散的人心。那位首先站出来响应号召的老农张老根,领到了地薯种苗后,严格按照农师指导的方法,精心照料。当第一批地薯藤蔓绿油油地铺满田埂时,他逢人便夸辅政的恩德。一个在疫情中失去儿子、原本心灰意冷准备变卖田产的老木匠,因其手艺被吸纳进入官营作坊,负责制作推广新式织机和改良农具,生活重新有了着落和寄托。他捧着第一个月的工钱和官坊分发的口粮(其中就有一部分地薯干),在老妻的坟前老泪纵横,不住念叨:“王女慈悲,给了小老儿一条活路,这门手艺,总算……总算还能传下去,没绝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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