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时,垂云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下了静音键。
六点半的实验高中校门口,正是晚自习前最喧嚣的时刻。走读生们三三两两地从各个方向涌来,书包在肩头跳动,笑语在空气中碰撞。校门口那两盏刚亮起不久的白色路灯,将一片冷清的光洒在水泥地面上,与远处街道上暖黄色的商铺灯光形成微妙的冷暖对峙。
夏语就是在这片光与声的交织中,像一尊突然失去指令的雕塑,僵在了距离校门十米开外的人行道上。
他刚从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下来,车厢里混杂的气味还黏在衣领上——汗味、塑料座椅的陈旧气息、某个女生甜腻的草莓味护手霜。下车时脚步虚浮,仿佛踏进的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身边的一切都在流动。
穿校服的少年们成群结队地从他身边掠过,他们的谈话碎片般飘进耳朵:“数学作业你写完了吗?”“食堂今晚有糖醋排骨!”“快点快点,要迟到了!”那些声音鲜活、饱满,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对生活细节的全情投入。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成一片,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沙沙”的、急促的摩擦声。几个女生手挽着手从他左边走过,其中一个的长发被晚风撩起,发梢几乎扫到他的手臂,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洗发水香气。
这一切都在流动。
只有他,夏语,像河流中央一块突兀的礁石,所有声音、所有身影、所有光线都绕开他,继续向前奔涌。
他呆呆地站着,右手还保持着下车时拎书包的姿势,左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触碰着冰冷的手机外壳。校门口那熟悉的铁艺大门在路灯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的光泽。门柱上,“垂云实验高级中学”几个铜字被擦得锃亮,此刻正反射着路灯的白光,显得有些刺眼。
他应该走进去。
穿过这道门,沿着主干道走到教学楼,爬上三楼,右转,第十五间教室。他的座位在第四组第五排靠窗的位置。桌上可能还摊着下午没来得及收的数学练习册,窗台上那盆绿萝该浇水了,前桌顾清妍大概已经在座位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吴辉强一定在四处张望,等着他的奶茶。
这些画面在脑海中清晰得可怕。
可他的脚,像被灌进了水泥,沉重得抬不起来。
校门就在前方,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那是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一个他每天要重复两次的动作——早晨走进,夜晚离开。可此刻,这简单的动作却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那扇门后等待他的不是熟悉的教室、温暖的灯光、同伴的笑语,而是……什么别的东西。一种他还没准备好面对的、关于抉择的重量。
“前面是哪方,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嗓音,带着特有的沧桑与不屈,从校园深处飘来。
是Beyond的《谁伴我闯荡》。
黄家驹的声音透过校园广播系统,被夜晚的空气过滤后,少了一些录音室里的锐利,多了一丝空旷的、几乎像是叹息般的质感。吉他的前奏很简单,几个和弦反复,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夏语周围那层无形的、将他与外界隔开的薄膜。
他猛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校门,越过教学楼灰白色的墙体,直直投向校园深处那栋最高的建筑——综合楼。在最顶层,大概五楼的位置,有一排窗户亮着暖黄色的光。其中一扇窗后,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
广播站。
刘素溪在的地方。
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此刻正播放到那句:“寻梦像扑火,谁共我疯狂……”
夏语的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东哥下午那番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买琴,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希望看到一把好琴,因为一时之急被请回来,然后又因为热情消退被冷落。”
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干涩的、带着一丝侥幸的:“或者……我自己去买一把新的?”
最后是东哥那个眼神——失望,理解,却又无比坚持的眼神。
音乐还在流淌。黄家驹唱到:“疲倦惯了,再没感觉,别再可惜计较什么……”
疲倦。
是的,疲倦。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疲倦。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一天之内,他把自己十六年积攒的关于梦想的激情、关于坚持的倔强、关于可能性的所有想象,都透支干净了。此刻只剩下一个空壳,站在初冬夜晚的风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迈。
但就在这时,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这个点……素溪吃饭了没有?”
这个念头如此具体,如此日常,几乎带着一种拯救的性质,将他从那些沉重的、关于“一辈子”“承诺”“演出成败”的思虑中短暂地拔了出来。
刘素溪。广播站站长。那个在所有人面前冷若冰霜,只在他面前会露出温柔神色的女孩。那个鹅卵石脸带着婴儿肥,星眸,长发及腰的姑娘。她现在在广播站里,播放着这首《谁伴我闯荡》。她晚饭吃了吗?广播站的工作总是让她错过正常的饭点。她是不是又随便对付了几口面包,或者泡了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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