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漕运码头的上空，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半寸高的水花，混着骡马的蹄印、苦力的汗渍，在地面晕出一片片浑浊的水迹。即便是这样的雨夜，码头依旧像被点燃的炮仗，从东头的货栈到西头的渡口，灯火如星子般缀满整个河岸——挂在漕船桅杆上的气死风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映得船身斑驳的木纹忽明忽暗；货栈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被雨水浸得发亮，红光顺着门檐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滩暗红的水洼；还有巡夜更夫手里提着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晃悠，把他敲梆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又迅速被新的人影覆盖。
巨大的漕船一艘挨着一艘，像蛰伏在河面的巨兽，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桅杆密密麻麻竖在夜色里，远看竟像一片黑森森的树林。扛包的苦力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被雨水浇得发亮，他们弯着腰，将沉甸甸的粮包扛在肩上，粗重的喘息声混着号子声穿透雨幕：“嘿哟——走嘞！”；守船的船员靠在船舷边，手里攥着酒壶，时不时抿一口，眼神却警惕地扫过码头上来往的人；穿长衫的商旅拢紧了衣襟，跺着脚在渡口边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这雨怎么还不停”，脚边堆着的行李箱上，还沾着沿途的泥点。这混乱里裹着的烟火气，此刻却成了林薇和苏文远最好的庇护。
骡车在距离码头还有半里地的一条阴暗巷口停下。车辕上的骡马打了个响鼻，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雨水打散。苏文远先掀开车帘，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往下滴，在车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探头往巷口外望了望，确认没有可疑人影，才回头对车厢里的林薇和四名护卫低声交代：“一会儿分三路走，我带老李走东头的石阶，林薇你跟王管事走中间的跳板，张武和赵六在后面断后，记住，目标越小越安全。”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三张折叠整齐的纸，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是他托人连夜伪造的路引，纸张边缘故意做了磨损的痕迹，上面盖着的印章也用墨汁晕开了几分，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泡过。“我们对外只说是南下去金陵探亲的行商，路上遇到水匪，路引被水泡坏了，行李也丢了大半。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镇定，巡防营的人最会看人的神色，一慌就露馅了。”
苏文远将其中一张路引递给林薇，又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目光仔细扫过她的全身：耳坠摘了，发簪换成了普通的木簪，身上的绸缎衣裙也换成了粗布的褂子，看起来倒真像个落魄的商人家眷。“你怀里的包袱里只装些碎布和干粮，别放任何能暴露身份的东西，重要的证据我已经让张武藏在骡车的夹层里，等我们上船后，会有人来处理骡车。”
林薇接过路引，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莫名安定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将额前微乱的头发弄得更蓬松些，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沾了泥灰的布，在脸颊两侧轻轻擦了擦——这样一来，她原本白皙的脸颊上多了几道灰痕，看起来更像个赶路赶得狼狈的旅人。“我知道了，你们也小心。”
王管事是苏文远府上的老人，平日里话不多，但做事沉稳。他见林薇准备好了，便率先掀开车帘，往巷口外走了几步，回头对林薇做了个“跟上”的手势。林薇抱着那个不起眼的蓝布包袱，紧随其后，两人混在往来的人群中，慢慢朝着码头中间的跳板走去。
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林薇低着头，目光却透过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她看到码头的各个路口都多了不少穿着巡防营号褂的兵丁，他们手里握着长刀，腰间挂着令牌，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正一一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尤其对那些携带行李、脚步匆忙的人，查得更严——有个穿短打的汉子因为路引上的名字和口音对不上，被两名兵丁架到了旁边的柱子下盘问，汉子急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敢大声争辩。
林薇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往王管事身边靠了靠，脚步也放慢了几分。王管事察觉到她的紧张，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道：“姑娘别慌，跟着我走就好。”
两人慢慢走到通往“平安号”的跳板前。“平安号”是一艘中型货船，船身不算特别大，但胜在速度快，平日里主要走金陵到府城的航线，船上除了装货，也会带几个搭船的客人。此刻跳板旁站着一名巡防营的小旗官，他约莫三十岁上下，脸上留着一圈络腮胡，手里拿着一根马鞭，身后跟着两名兵丁，正拦住登船的人一一检查路引。
“站住！干什么的？路引拿出来看看！”小旗官看到林薇和王管事，立刻挥了挥马鞭，声音粗哑地喝道。
王管事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笑容，双手将路引递了过去，语气恭敬地说：“军爷，我们是南下去金陵探亲的，路上遇到水匪，耽搁了些日子，路引也被雨水泡脏了，您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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