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阳坡的冻土在晌午的日头下,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陆建国握紧那把崭新的小药锄,刃口在枯草败叶间精准地探入,轻轻一撬,一截深褐色、带着浓郁药香的柴胡根便被完整地剥离出来。他小心地抖落泥土,将其放入身侧的破背篓里。
他干得很慢,很专注。狼崽子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向阳的坡面,辨识着柴胡特有的细长茎叶(即使枯萎也有特征),判断着根系的走向和可能的年份。每一次下锄,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不是在挖掘草药,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考古发掘。
在他脚边,几根代表不同年份柴胡根价值的算筹(苏禾新教的:一年根价值几何,两年根价值几何)被整齐地排列在冻土上。他每挖出一根,便根据根茎的粗细、分支的多少、药香的浓郁程度,飞快地心算出年份和大致价值,再用算筹在旁边摆出对应的“价格阵列”。背篓里柴胡的数量在增加,地上算筹组成的“财富阵列”也在同步增长、叠加。
这是一种全新的“狩猎”。目标不再是奔跑的野兔,而是深藏地下的草根。工具不再是陷阱,而是药锄和算筹。但核心的兴奋感——通过观察、分析、行动、最终获取成果——却如出一辙,甚至更甚。因为每一次成功的挖掘和精准的“计价”,都伴随着对娘所传授规则的又一次验证和掌控。
他沉浸其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一声带着明显压抑怒气的呵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碎了山间的宁静:
“陆建国!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出来!”
陆建国猛地抬头。只见山道拐弯处,陆大柱那高大却佝偻的身影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脸上是熟悉的、混合着酒气(虽然饥荒年景酒是稀罕物,但陆大柱总能搞到点劣质散酒)的暴戾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身后不远处,王翠花正叉着腰,三角眼里闪烁着刻毒的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养不熟的白眼狼!克死爹娘的灾星!发达了就忘了本!天打雷劈的东西!”
陆建国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身体本能地绷紧,像一头炸毛的幼狼。又是他们!上次粮种事件后,陆大柱被公开批斗,颜面扫地,王翠花更是成了村里的笑话,两人消停了一阵。如今看他跟着娘日子似乎“好过”了些(能吃饱,有新棉袄,还“学本事”),又像闻到腥味的鬣狗扑了上来!
“小畜生!翅膀硬了是吧?!”陆大柱冲到近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建国脸上,浓重的劣质酒气和汗臭味熏人欲呕,“老子是你亲爹!你吃香的喝辣的,孝敬过老子一口没有?!还有你那个扫把星后娘!克死我爹娘还不够,还拐着我儿子不认爹娘!今天不给老子个说法,老子打断你的腿!”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作势要抓陆建国。
王翠花也尖着嗓子帮腔:“就是!没良心的东西!当初就该把你摁尿桶里淹死!省得现在气死爹娘!还有那个苏招娣,装神弄鬼!今天不把工分粮和那野猪分的肉票交出来,我们就去公社告她!告她搞封建迷信!告她拐带儿童!”
恶毒的咒骂和贪婪的索要,如同肮脏的冰水,瞬间浇灭了陆建国心中因采药和计算而生的那点暖意。熟悉的冰冷、屈辱和暴戾的怒火,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攥紧了手中的药锄,指节发白,狼崽子的眼睛死死盯着陆大柱伸过来的脏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嘶吼。他想扑上去!像以前无数次被逼到角落时那样,用牙齿撕咬!
“敢动一下,”一个冰冷低哑的声音,如同贴着地面刮过的寒风,清晰地响起,“我让你这辈子,只能用手爬。”
陆大柱和王翠花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两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惊恐地扭头看去。
苏禾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几丈外的山石旁。她依旧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身形瘦削,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却平静得可怕,目光落在陆大柱伸出的那只手上,如同看着一件即将被废弃的垃圾。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漠然。
陆大柱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戾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想起了被卸掉又接回、痛彻骨髓的胳膊,想起了批斗会上所有人鄙夷唾弃的目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吼道:“苏…苏招娣!你…你想干啥?!老子教训自己儿子,天经地义!”
“你的儿子?”苏禾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分家文书上,按了手印。陆建国,归我。”
“公社备了案。”她补充了一句,如同在宣判。
王翠花也被苏禾那平静到可怕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但贪婪压过了恐惧,尖声叫道:“分家文书算个屁!他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血脉断不了!今天不拿粮拿肉票,我们就去公社告!告你搞封建!告你那个破算盘是四旧!告你装神弄鬼扎针害人!”她试图抓住“破四旧”这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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