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眸中锐光一闪,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线:“苏州?姨母如何断定?”
小乔氏蹙起眉,在记忆里费力打捞:“你这一提,我才觉出些异样来...从前他只含糊说是南边沿海人士。倒是有一次,我无意间撞见...”
“有个面生的汉子来寻他,那人面相有些凶,手上...还布满了条条杠杠的老茧,瞧着就糙得厉害。温恕见了他,神色也有些不同往常的紧绷,从怀里摸出个鼓鼓的囊袋并一叠银票,两人便疾步躲到僻静处说话。”
小乔氏的眼神渐渐聚焦,回忆的碎片变得清晰:“我因心下奇怪,便多留意了几分。他们压着嗓子,说的并非官话,调子又软又急,叽叽咕咕的...我听着,调子像是苏州那边的话。”
见陆青面露探询,小乔氏解释道:“你外祖母是在苏州长大的。我们小时候,她常用苏州小调哄我们入睡,我与长姐觉得有趣,便缠着她学了几句。后来母亲严令我们谨守闺范,只准说官话,那点方言便渐渐荒疏了。所以,我从未在他面前露过,他也从不知晓...我竟能听懂几分。”
陆青收起讶色,微微颔首:“那日,姨母可听清了什么?”
小乔氏摇摇头,“隔得远,他们说得又快又急,十句里倒有九句是糊的。”她顿了顿,似是被这追问触动了某段深埋的记忆,轻轻“啊”了一声。
“若说听清了什么,那人见了他,开口便唤...”小乔氏在唇齿间,用生疏已久的吴语软调,小心抿出两个音节:“听着腔调,像是...‘阿嬷’?我也拿不准,只是母亲哼的童谣里常有这词,我便记得这个音。”
小乔氏自己也皱了皱眉,“我确信是这个音。但为何用呼唤老妇的词唤他,我便不知了,许是他们之间特别的诨名吧。”
“至于温恕唤那人,倒是清楚,是个数字——‘十三’。”她肯定地点点头,“我能听懂的,除了‘银子’、‘给’,便只剩这个了。”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记得。”她似在回溯那遥远的旋律,“母亲当年哼的童谣里,‘十三’这个数,还有‘阿嬷’,总是翻来覆去地唱。我能听懂的苏州话,左不过就是童谣里听熟的那几个词了。”
陆青垂眸沉吟,眉头微微蹙起,“姨母还有听到别的吗?”
小乔氏缓缓摇头,“他当时...根本不知我就站在廊下阴影里。回头看见我那一瞬,他脸上的神情...我从前以为是惊喜,如今才明白,那分明是惊吓,里头还掺着一丝被窥破的恼怒。”
“我那时竟还浑然不觉地凑过去,问他,‘方才那人怎地唤你阿嬷?你又不是嬷嬷。’”
“如今想来...”她短促地讥笑了声,尽是凉意,“他那时脸色煞白,随即挤出一个僵硬至极的笑,连连说我听岔了。那模样...活像是撞见了什么索命的鬼魅,急欲遮掩过去。”
“阿嬷...十三...”陆青将这两个词在唇齿间喃喃碾过。
小乔氏望着她沉静的侧脸,不解:“这些零碎的记忆,能有什么用?”
陆青没有回答,只极淡地牵了下唇角:“或许有用。或许,姨母在无意中,已帮了我一个忙。”
见问不出更多,她转身欲走。
“陆青——”
小乔氏忽然扬声唤她。
陆青顿住脚步。
祠堂幽深的寒气,将她凝成一道疏离而难以接近的侧影。她微微侧首,余光静默扫向身后。
“谢...谢谢你。”小乔氏艰难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发颤。
这声道谢里,塞满了从未出口的愧怍,与横亘在她们之间、早已冰封的年月。
“谢谢你...没有告诉松儿。”
她与温恕不可告人的私情,她对陆青下毒的事...若陆青告诉了陆松,以松儿对长姐毫无保留的信赖,只需一句话,她这个母亲便将尊严尽失,再无立足之地。
陆青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在香火气里,滞重而漫长。
最终,她没有回头,只沉沉掷下一句话,清晰落在空旷的祠堂里:
“什么都不要告诉松儿。”
让那些沟壑里的污秽与不堪,都在你们这一代,冲刷干净。
留给松儿的,该是一个干干净净、足以昂首的武安侯府。
话音落,她不再停留,青色的身影径自走向那扇透进雪光的门。
“吱呀——”
朱红的祠门被轻轻拉开,凛冽的雪气涌入,又在她身后沉沉合拢。隔绝了烛火,也隔绝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目光。
看着身影消失在闭合的门缝,小乔氏缓缓佝偻下来,冰凉的泪,自眼角毫无声息地滚落。
她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对着牌位林立的幽暗,无声地翕动着嘴唇。
“...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未能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一丝回响,便被寂静彻底吞没。
也不知,是终于说给了该听的人,还是只是说给了,这清冷冷的雪夜自己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