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十里外的寒鸦坡,残月如冻僵的银钩,冷冷悬于幽蓝的夜幕。
清薄月光,勉强勾出坟冢参差起伏的暗影。老柏虬枝森森戟指,如蛰伏的鬼魅。
蒙黑布的马车内,陆青裹着厚披风,怀揣手炉,正从帘隙凝神远眺。辕马衔枚裹蹄,声息俱无。
沈寒替她拢紧披风,目光扫过沉沉的坟场,低声道:“温谨坟头的长生烛,前夜风雨灭后便无人再续。今日五七,依旧无影无光。”
陆青目光锁着远处坟头,“温恕心神全在对付裕王那头,自然样样敷衍。长生烛灭了不续,守坟人拿钱塞责。”她指尖微抬,“你看,所谓‘五七’,不过一地冷灰。”
朔风紧,卷起坟前那点冷灰,苍白的余絮飘散在浸骨的湿寒里。
沈寒轻轻握住她的手:“你病体初愈,何必亲来。这野地的夜寒,最伤根本。”
陆青眉眼一弯,“你来我自然也要来。放心,这次炭盆手炉俱足,冻不着。”——她可不想再碰那碗苦药,光是回想那股腥辣气味,喉头都发紧。
夜色浓稠如墨,将散未散的雨气,裹着泥土与腐叶特有的腥朽,直往人鼻腔里钻。
陆青撩帘又望了一眼:“子时将至,若苏嬷嬷心念旧主...今夜必不会错过这‘五七’之期。”
大贞习俗,以“五七”为“大七”,乃丧祭中至为紧要的一环。
民间深信,亡魂漂泊至第五个七日,方登望乡台,于此真正知晓身死,从此诀别人间,前往阴司。故此日,至亲必得隆重祭送,以酒食与恸哭,作人鬼最后的告别。
此日亦传为亡魂面见第五殿阎罗之日。这位以严苛着称的冥君,将于此殿审判亡魂生前功过。亲人焚香烧纸,既为“打点”黄泉路,亦是为亡魂求情,盼能得一丝宽宥,换一条稍好走的往生路。
“五七”之祭,是生者能为死者做的,最后一场盛大、亦是最为关键的送行。
依马氏所言,苏嬷嬷在温府角门窥视,却极力躲着温府中人——她既如此在意温谨,必然早知他的死讯。
既然无法踏入温府半步,那这“五七”之夜,便是她所能尽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缕哀思。
此夜,亲人当盛祭。而此地,偏偏最是冷清。
眼下这坟头,烛灭灰冷,无人问津。
她,一定会来。
对面坐着的许正一脸无奈,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我与开阳守着便是。这夜半坟场的差事,何须劳动二位姑娘亲自来。”
陆青笑眯眯,语气笃定:“今夜是找到她的最后机会。温谨一死,苏嬷嬷与温家便算断了线,若错过‘五七’,只怕再难寻觅。”她目光扫过远处,“外头无咎与开阳已守住要道,今夜只要人来,定能留下。”
沈寒望向许正,眸光温软:“你连日为罗大人的案子奔波,已够劳神。今日原是该让你好好歇着的。”
她一句关切,如温汤入喉,悄然化开了许正连日奔波的疲惫。
一股扎实的暖意自心口漫开,许正挺直背脊,目光坚定:“你既决意在此,我自当相陪。”
“密折昨日已递,尚无回音。裕王殿下传话,陛下近日圣体欠安,他会亲自在御前留意。”提及翻案一事,许正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可是朝中有变?”沈寒立刻察觉他神色有异。
“本也没想瞒你们。”许正望向二人,声音沉了沉,“近日已有科道官上本,直指裕王殿下乃摇光阁东家,劾其‘行止有亏,交通罪官之女’。”
“坊间流言,傅鸣已着刑卫司弹压。然庙堂之议,非市井可比。”他拳心微紧,“眼下全仗陛下欠安辍朝,此事才未在明面炸开。我兄长在通政司,尚可设法暂压、缓递一二,可温恕坐镇内阁,若执意呈递,终是防不胜防。那些攻讦殿下的奏本,此刻怕已不止一二,送到了御前。”
“温恕此计,意在‘攻心毁誉’。纵使来日案翻,殿下清誉已损,圣心嫌隙已生。翻案之功,恐难抵这失德之谤。”
沈寒眸光一冷:“那残片公文里的‘温侍郎’便是他。他既攻裕王,更是抢先自保,先在市井煽风,再于庙堂点火。此计甚毒——即便案翻,殿下也已被这‘失德’二字困住,于圣心、于朝野,皆是永难祛除的烙印。”
陆青侧身,指尖绕着沈寒的袖角:“只可惜那残片公文之据,用来直刺阁臣,难伤根本。”
沈寒轻拍她的手,眼底多了几分沉静:“不急,舆论之争,输赢终在圣心一念。眼下,缺的不是刀,而是陛下对他心生倦意的那道裂隙。”
许正微微颔首:“是。眼下之急,反不在攻,而在等——等一个能让陛下侧目的契机,等一阵...能吹入那道裂隙的东风。”
外头传来几声夜枭的诡谲啼叫。
陆青眸光一凛:“无咎传信——人来了。”
车内几人凝目望去。
稀薄的月光,勉强映出一道弯折佝偻的影子,正迟缓地穿过坟冢间的阴影,如一截正被无形之风推着前行的枯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