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窑洞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油碗里,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安鸣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报纸边角卷起,露出后面黄泥斑驳的墙面,像极了黔东老家被雨水冲刷的土墙。墙上那张泛黄的《红军长征路线图》,边角已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图上用红铅笔圈出的“黔东”二字,墨迹虽淡,却像烙铁般刻在他心底,每一笔都连着血与火的记忆。窗外风雪呼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枫香溪的夜风声重叠,将他的思绪拽回那段烽火少年时。
神符与红绸
“安通讯员,该换岗了。”门口传来哨兵小李的声音,带着陕北口音特有的厚重。安鸣皋回过神,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胸前,那里贴身藏着一块红绸布,绸布边角已经磨出细密的毛边,里面小心翼翼地裹着半块褪色的神符——那是1933年冬,哥哥安明文在枫香坝突围前塞给他的遗物。
“拿着,神符保平安,红绸记人心。”哥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烟草和桐油的味道。那时安鸣皋才十四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半大孩子,跟着哥哥在张羽耀的神坛里当“童子兵”。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跟着大人去神坛焚香,用雄鸡血混着朱砂在黄纸上画“刀枪不入”的符咒。神坛设在张氏宗祠的偏殿,供着用香樟木雕刻的神像,神像前的香炉里常年插着三炷香,烟雾缭绕中,老神兵们总说能听见神灵的低语。安鸣皋那时信以为真,把画好的神符贴身藏着,以为真能靠着这些神物在战场上保命。
直到那天夜里,平静被彻底打破。罗雨生的兵像饿狼一样突然冲进枫香坝,马蹄声踏碎了寨子里的宁静,枪声像爆豆般在寨子里炸开。安鸣皋亲眼看见平日里宣称“神水护体”的神兵们,举着大刀高喊着咒语冲向敌人,却在子弹面前一个个倒在血泊里。那些被视若珍宝的神符从他们怀里飘落,在硝烟中碎成轻飘飘的纸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哥哥拉着他钻进柴房的草垛,茅草的清香里瞬间混入了浓重的火药味。安明文从怀里掏出这块红绸布,安鸣皋认得,这是哥哥上个月用三斤米从货郎手里换来的,原本想给他做件新衣裳的领口。哥哥将神符小心翼翼地裹进去,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别信神了,鸣皋,信自己的脚,信跟着红军的路。”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子弹穿透柴房的木门,在木板上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弹孔。哥哥把他猛地推向后窗,自己转身用身体堵住门口,安鸣皋趴在屋顶的茅草里,透过草缝看见哥哥身上插着三枚子弹,鲜血像打开闸门的江水般涌出,染红了胸前那块刻着“神兵”二字的牛角令牌,而他手里还死死攥着没来得及交给红军的情报信,信纸的边角已经被鲜血浸透。
“神符护不了命,是哥哥的命护了我。”安鸣皋对着跳动的油灯喃喃自语,将红绸布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乌江的水汽和鱼腥味——那天他按照哥哥的嘱咐,泅渡乌江投奔印江的冉少波,冰冷的江水呛得他几乎窒息,中途被急流冲散,红绸布从怀里滑落掉进江里。就在他以为要失去这唯一念想时,一条金色的鲤鱼竟用嘴衔着绸布游回岸边,鱼尾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后来百姓们都说那是乌江女神显灵,可安鸣皋心里清楚,是岸边隐蔽的神兵悄悄用竹竿把绸布推了回来,那竹竿梢上还绑着一枚红军的五角星徽章,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星。
马脑山异兆
1934年春,安鸣皋在马脑山第一次见到冉少波。那时冉少波刚化名“冉云”来到神兵队伍,穿着一身打补丁的青布短褂,裤脚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腿,却掩不住身上军人的挺拔气质。他正站在土台上指挥战士拆除神坛,几个老神兵舍不得神像,冉少波就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神像搬到祠堂供奉,然后指挥大家把那些写着“刀枪不入”“神灵护佑”的标语木牌拆下来,换成“灵活作战”“军民一心”的新木牌。
有几个老神兵跪在地上哭闹着不肯,说这是亵渎神灵会遭报应,其中就有看着安鸣皋长大的张大爷。冉少波没有动怒,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把黄埔军校的指挥刀,刀鞘是鲨鱼皮做的,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他走到老神兵面前,把刀鞘解下来递给张大爷:“摸摸看,这刀没有符咒,却能保护自己。”
“神灵若真护佑穷人,怎会让咱们死在民团的枪口下?”冉少波挥刀劈向一块岩石,火星四溅,在清晨的薄雾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真正的护佑,是这把刀,是你们的勇气,是红军教的战术!”话音刚落,山坳里突然飞出一群红嘴燕,大约有上百只,在天空中盘旋着组成五角星的形状,翅膀扇动的声音像风吹树叶般沙沙作响,盘旋三圈后整齐地飞向红军来的东方。老神兵们见状纷纷惊呼“神显灵了”,一个个放下手里的神符,拿起冉少波分发的步枪,那些步枪虽然老旧,枪托上却被细心地缠上了防滑的布条,枪身上还刻着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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