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大王……妾……妾身……城西……野地……刨食的……农妇……不敢……不敢污了……大王……圣听……名姓……贱……贱得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带着巨大的恐惧与卑微。
“好!”僖公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卑微氛围!“好一个‘不敢污了圣听’的农妇!”他站起身,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在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然!汝可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激昂:
“汝那日!于千军万马之前!舍亲子!存孤侄!此一念之仁!此一腔之义!非止救下两条性命!”
他手臂猛地一挥,宽大的袍袖带起风声:
“实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护我鲁国——宗庙社稷于——危亡之际——!!”
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撞击!震得妇人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她茫然地抬起头,眼中只有一片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惶恐!护国?社稷?这些词如同天书!砸在她空白的脑海!她只知道,那天,她只是想救下哥哥的孩子!只是想……不想死后没脸去见爹娘和兄长!
“社稷赖汝以全!此乃天赐之功!”僖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也带着一种急于将“祥瑞”定格的迫切:
“寡人!代鲁国万千子民!谢汝——存国大德——!!”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一种舞台般的夸张!
早已侍立两侧的内侍如同提线木偶般应声而动!
哗啦啦——!
沉重的声响打破死寂!
两名健硕的内侍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敞开的朱漆木盘!步履沉稳地走到妇人面前!盘中之物!瞬间将殿内所有目光死死吸住!
左边!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山般、在幽暗殿宇中骤然迸射出刺目金光的——十块沉甸甸的、足有小儿拳头大小的马蹄金饼!那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金色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右边!是堆叠如云、流光溢彩的——整整一百匹上等彩帛!蜀锦的繁花似锦!吴绫的轻软如烟!齐纨的素雅生辉!各种最顶级的丝织品如同流淌的霞光!在烛火下变幻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那细腻柔滑的质感,与妇人身上粗糙的麻布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鸿沟!
金帛交辉!瞬间将这阴暗大殿的一角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出妇人脸上那被金光彩霞涂抹得一片茫然、如同痴傻般的表情!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堆……她十辈子、百辈子也无法想象的财富!如同看着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此乃寡人赏赐!”僖公的声音带着施恩者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黄金十斤!彩帛百匹!酬汝存国之义!彰汝护侄之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妇人,又扫过肃立的季友与群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颁布神谕:
“更赐汝国姓尊号——‘义姑’!”
“诏——有司!择良地!监造‘义坊’!勒石纪功!昭告天下!使鲁国万民!千秋万代!皆知汝今日之义举!以正风化!以励人心——!!”
“义姑……”妇人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如同咀嚼着完全陌生的咒语。她看着眼前那盘几乎要将她卑微生命压垮的金山帛海,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啊!”旁边的内侍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冰冷的金砖地面,倒映着她那张被金光彩帛映照得一片惨白、因极度冲击而彻底失神的脸孔。那“义姑”的尊号,如同沉重的金冠,还未戴上,便已将她压垮。
数月后。
鲁都西郊。一方新辟的、略显空旷的土坪。地面夯得平整,却仍透着新土的腥气。一座崭新的石坊拔地而起,形制颇为宏大,通体由巨大的青石雕琢垒砌而成。坊顶覆盖着厚重的青灰色筒瓦,飞檐斗拱,雕工虽称不上绝顶精细,却也颇费功夫,刻着些象征祥瑞的云纹、瑞兽。正中高悬一块巨大的青石匾额,上面用刚劲有力的篆书深刻着两个硕大的字——“义坊”!字口填着鲜亮的朱砂,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石坊之下,新立的青石碑高大肃穆。碑文是宫廷御用刀笔吏精心撰写、再由石匠一凿一錾刻上去的。辞藻华丽,极尽铺陈之能事,将妇人那日“舍子存侄”的举动,无限拔高至“感天动地”、“护国存祀”、“垂范千秋”的圣贤高度。字里行间充斥着对“鲁国礼义之邦”的赞美和对新君僖公“旌表贤德”的颂扬。
石坊周围,新栽的几排松柏幼苗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青涩。几个穿着皂隶公服的小吏,正懒洋洋地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着石坊前飘落的枯叶和鸟粪。他们偶尔抬头望望那高大的石坊和碑文,眼神里却并无多少敬意,反而带着一丝司空见惯的麻木和不易察觉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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