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十月中,开德府,秦王府。
种彦崇与陆游离去后,已近午时。王府膳厅内,菜肴陆续上桌,虽因守孝之故,菜式较平日清淡,却也精致可口。赵明玉看着独自坐在桌边的丈夫,忍不住嗔怪道:“相公,你也真是的。种将军远道而来,还带了奠仪,风尘仆仆的,你连顿便饭都不留人家用,就让人饿着肚子走了?知道的,说你是忙于国事,不拘小节;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秦王府端着王爷架子,连顿饭都舍不得呢。”
陈太初刚拿起筷子,闻言动作一顿,脸上也掠过一丝不自然。他细想之下,确实有些失礼。种家虽在昔日站队上有些摇摆,但种彦崇此番前来,态度恭敬,所言亦是关乎国家边防的紧要事,自己急于处理书信和思考对策,竟忘了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他讪讪地笑了笑,夹了一筷子清炒笋片,自我解嘲般分辨道:“夫人说的是,是为夫考虑不周了。只是……你想想,那种彦崇是个直肠子的军人,陆游又是个少年书生,他俩若真留下与我们同桌用饭,席间难免拘谨,怕是食不知味,反倒不自在。不如让他们自去城中寻个合口味的馆子,吃得还舒坦些。” 说罢,似乎是为了掩饰那点尴尬,他埋头专心吃起饭来,不再多言。
赵明玉见他这般,知他心中其实也觉不妥,只是嘴上不肯认输,便也不再深究,摇头轻笑,替他布了些菜。夫妻二人安静用膳,窗外秋光正好,几只麻雀在院中啄食,倒也闲适。
如此平静地过了几日。
秋意愈浓,天高云淡。陈太初依旧每日在书房埋首于他的《字学启蒙》与注音符号的修订,偶尔与妻子在院中散步,过问一下家事,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种守孝特有的、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这一日,陈太初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忠诚,闲来无事,便带着几个豪奴随从,大摇大摆地出了王府,到开德府最繁华的街市上转悠。陈忠诚年纪其实只比侄子陈忠和略大几岁,可谓生在陈家鼎盛之时,长于富贵锦绣之中。他出生时,陈太初已通过糖业、酒业积累下惊人财富,不久又高中进士,踏入仕途;待到他懂事,兄长更是靖康年间力挽狂澜,灭金败夏,受封异姓王,权势熏天。他可谓是真真正正的“王爷的弟弟”,自小便被宠溺惯了,虽在威严的兄长面前尚能保持几分乖巧,但一旦离了王府,那股子纨绔子弟的跋扈之气便暴露无遗。在开德府这一亩三分地上,他俨然是“天老大,他老二”的角色,连知府衙门见了他都头疼,往往避让三分,唯恐惹麻烦。
一行人晃到城西的骡马市,这里商贾云集,各地来的牲口贩子在此交易。陈忠诚本不缺骏马,陈家自有渠道能从河潢乃至西域获得良驹,但他今日纯属闲极无聊,来此猎奇。忽然,他被一个西南来的商贩摊位吸引住了。那摊位上货物不多,却有几匹牲口颇为神骏,尤其其中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体型高大,骨骼清奇,肌肉线条流畅,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端的是万中无一的良驹!
宋人爱马,是骨子里的传统,即便如今大宋已收复河潢之地,拥有了上好的天然牧场,每年都有大批良马输入,但见到如此神骏,陈忠诚仍是眼前一亮,心头痒痒起来。他挤上前去,指着那黑马,对那穿着明显带有西南少数民族特色服饰的商贩大大咧咧地说道:“喂!这马,爷看上了!开个价吧!”
那商贩是个精瘦的汉子,面色黝黑,眼神却透着精明,闻言连忙摆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赔笑道:“这位公子爷,对不住,对不住!这匹马……是小人主人心爱之物,特意吩咐了,不能卖,是要献给……献给一位贵人的。”
陈忠诚一听,眉毛顿时竖了起来。在这开德府,还有他陈二爷买不到的东西?他脸色一沉,冷哼道:“什么贵人能贵得过我家?少废话!爷看上的东西,还没有买不到的!你说个价,爷绝不还价!”
商贩只是躬着身子,连连作揖,咬死了不卖。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陈忠诚觉得面子挂不住,恼羞成怒,对身后豪奴一挥手:“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牵走!”
豪奴们如狼似虎地上前就要夺马。商贩急得满头大汗,拼命阻拦,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拉扯间,那商贩似乎被逼急了,压低声音对陈忠诚道:“这位爷!您……您可是秦王府上的?这马……这马本就是我家主人要献给秦王殿下的!您若是府上的人,牵走了,小人……小人回头到王府禀明情况,也是一样的!”
陈忠诚正在气头上,只听清了前半句“献给秦王殿下”,心道:“献给大哥?那更好!我牵回去,大哥还能不给我?” 他压根没留意后半句“回头禀明情况”的暗示,只觉得这商贩总算“识相”了,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不顾商贩焦急的眼神,强行命人牵了那匹乌云盖雪的马,扬长而去。那商贩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跺了跺脚,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随即迅速收拾了剩余货物,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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