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在汴京城的屋脊之上,将街巷里最后一点灯火也揉进了浓黑里。张家书房内,烛火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影,风一吹,便如鬼魅般晃悠,搅得满室光影凌乱。
张希安端坐在紫檀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那只冰裂纹茶盏。茶早已经冷透了,盏壁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触上去冰凉刺骨,恰如他此刻的心境。他垂眸望着摊开在案上的几本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或深或浅,一笔笔皆是府中用度,可他的目光却全然没有落在那些数字上,只任由烛火在账册边缘投下摇晃的、破碎的影,像是将他心头的烦乱也一并映了出来。
窗外,暮色早已沉得彻底,只有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隔着重重院墙,隐约传来“咚——咚——”两响,提醒着已是亥时。张希安喉间不自觉泛起一阵苦涩,那苦味顺着喉咙往下滑,竟连带着心口也揪紧了。他想起前几日张志远的所作所为——父亲才刚刚踏入仕途,授了个从八品的县令之职,虽只是个小官,可那官场如泥潭,里头的弯弯绕绕、人心叵测,哪里是父亲这般耿直了一辈子的人能轻易理清的?
他还记得半月前父亲他到海安县衙门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态,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像一根细针,此刻仍在他心头反复刺着,每想一次,便添一分揪心。父亲这辈子都在祖宅里读书,性子醇厚,不懂逢迎,更不知如何防备他人算计,这般贸然踏入官场,怕是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抓住漏洞,到时候不仅乌纱帽难保,恐怕还会生出难以预料的祸端,累及整个张家。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带着些许寒气的风裹着暖意钻了进来。张希安回过神,抬眼便见清水端着一个描金漆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盘中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白瓷碗沿氤氲着白雾,散发出淡淡的鸡汤香气。
清水是上次大理寺卿李环送来的,一同来的还有妹妹清华,一开始姐妹二人都是跟在黄雪梅身边。但是清水性子沉稳,最是贴心,黄雪梅就安排她服侍张希安。她将漆盘放在案角,目光瞥见张希安手边那封摊开的家书,又看了看他紧锁的眉头,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少爷,您从傍晚就守在这儿,水都没喝几口。要不……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这汤是厨房刚煨好的,加了些枸杞和红枣,您趁热喝。”
张希安的目光落在那碗热汤上,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没驱散心头的寒意。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放下吧。对了,王萱睡了没?”
王萱是他的发妻,如今已有八个月身孕,肚子高高隆起,行动愈发不便。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容易困乏,常常刚过戌时就睡下了。
清水闻言,恭敬地回道:“回少爷,大夫人方才就说身子乏了,奴婢已经伺候她洗漱过,早早就回房歇息了。方才路过夫人房门时,还听见里头静悄悄的,想来是睡熟了。”
张希安点点头,心中稍安。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对清水道:“你去把小远叫过来,我有事寻他。”
清水应了声“是”,放下汤碗,又细心地将账册往旁边挪了挪,免得汤气熏着纸页,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转身去后院传话。
书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张希安闭上眼,靠在身后的圈椅上,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他微微仰头,望着房梁上悬挂的那盏黄铜灯盏,灯穗在风中轻轻晃动,映得他眼底一片晦暗。
院外,寒风卷着枯叶,在青砖地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那声音透过窗纸传进来,更添了几分萧瑟。张希安在心底轻轻叹息,府里这几个信得过的人,除了小远,便只有王康和杨二虎了。可这二人虽说得力,却也只是匹夫之勇,只会打打杀杀,遇上官场那些勾心斗角、暗藏玄机的事,便全然没了主意,既看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也看不深远背后的算计。
“如今也只能指望小远了。”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只望他能尽快动身,赶到父亲任上,时时提醒父亲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别让父亲一时糊涂,栽了跟头。”
正思忖着,烛芯忽然“噼啪”一声爆响,火星溅起,落在案上的宣纸一角,烧出一个小小的黑洞。张希安猛地睁开眼,望着跳动的火苗发怔。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眉宇间的愁绪。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自己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官阶低微,俸禄微薄,府里除了这几个家生子,连个正经的幕僚都请不起。若是能有个得力的幕僚在身边,或许还能为父亲谋划一二,可如今……
“也罢。”他低叹一声,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就算只能让小远过去帮衬,总比眼睁睁看着爹在官场上栽跟头强。”
其实说起来,张希安倒不是真的请不起幕僚。以张家的家底,拿出一年的俸禄请个寻常幕僚,倒也不算难事。可关键在于,他请不来。那些真正有本事、懂谋略的幕僚,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他们要么投奔权倾朝野的大臣,要么辅佐手握重兵的将军,根本看不上他这个无权无势的七品小官。那些人想要的功名利禄、权势地位,张希安如今根本给不了,起码,在他没有真正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之前,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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