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听雨书院,循着渐远的墨香向东而行,月余后,一片飞檐翘角的建筑群出现在平原上。
戏台前的广场长满了半尺高的杂草,朱红的立柱斑驳褪色,台口的“出将”
“入相”匾额蒙着层灰,只有檐角的风铃还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这里便是曾名震一方的“梨园村”。
戏台后台,一位穿着褪色戏服的老妪正在描眉,她姓梅,年轻时是村里的台柱子,大家都叫她梅老板。
她握着眉笔的手微微颤抖,却仍精准地勾勒出柳叶眉的弧度,镜中的面容虽布满皱纹,眼波流转时却仍带着当年的风情。
“这出《贵妃醉酒》,我唱了五十年,”她放下眉笔,声音里带着戏腔的婉转,“水袖要甩得像云,眼神要柔得像水,差一分都不是杨玉环。”
艾琳娜望着台下空荡荡的座椅,木板大多腐朽断裂,椅面上的雕花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梅老板,以前看戏的人很多吧?”
“多到要提前三天占座,”梅老板叹了口气,指了指戏台两侧的厢房,
“那里是茶水间,听戏的老爷太太们在里面嗑瓜子、品茗,丫鬟们跑前跑后地添水;台下的站票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卖糖人的、递毛巾的,比戏还热闹。”
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摸出个漆盒,打开是几叠泛黄的戏本,上面用毛笔标注着唱腔、身段,有的地方还贴着小纸条,写着“此处需含泪”“转身要慢”。
小托姆拿起一本《霸王别姬》的戏本,纸页边缘被翻得卷起,上面的墨迹有浓有淡,显然是反复修改过的。“这些是您当年的演出笔记?”
“是‘梨园秘本’,”梅老板的声音带着自豪,
“每代角儿都要添新注,我师父在上面记过1945年的演出,说那天刚解放,台下的士兵看完戏,举着枪喊‘打倒反动派’,声浪差点掀了戏台顶;
我母亲记过1960年的饥荒年,说大家饿着肚子还来听戏,她唱到‘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时,台下一片哭声。”
她指着最破旧的一本,“这是我祖师爷的,上面还有他用胭脂画的脸谱。”
顺着戏台后的小路往里走,能看到更多废弃的建筑,有的是戏服库房,挂满了绣着龙凤的戏袍,丝线被虫蛀得酥脆;
有的是乐器房,京胡、月琴散落一地,琴弓上的马尾掉得只剩几根。
“那是鼓师张爷的住处,”梅老板指着一间塌了半边的土房,
“他打鼓不用看谱,听着唱腔就知道该在哪起板,当年梅兰芳先生来村里,还特意跟他学过《宇宙锋》的鼓点。去年张爷走了,这鼓点就没人会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一辆面包车停在村口,几个年轻人扛着音响设备往里走,为首的拿着麦克风喊:
“乡亲们,免费看戏了!现代歌舞,保证精彩!”几个老人拄着拐杖凑过去,却被震耳的音乐吓得直往后退。
“你看,”梅老板的声音低了些,“他们说这是‘新潮流’,比我们这些老戏好听。
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水袖要练三年才能甩得圆,唱腔要吊十年嗓子才能亮,一个眼神、一个台步,都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哪是随便扭扭就能比的。”
她拿起一件绣着牡丹的帔,“这上面的金线要一根一根绣,一朵花要绣七天,现在的机器绣得再快,也没这活气。”
傍晚时分,夕阳把戏台的影子拉得很长,梅老板突然穿上戏服,说要给众人唱一段《穆桂英挂帅》。
她走到台中央,定了定神,随着自己清唱的节奏抬手、转身,水袖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眼神凌厉时像真的要出征,眉宇间的英气丝毫不减当年。
唱到“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时,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清亮得像穿透了云层,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小托姆突然指着戏台的横梁,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旁边标着日期和剧目:
“某年某月,梅巧玲在此演《雁门关》”“某年某月,程砚秋在此演《锁麟囊》”。“这些是以前的名角留下的?”
“是‘梨园印记’,”梅老板望着横梁,眼神悠远,“每个角儿唱红了,都要在这里刻下名字,说戏台的木头能记住最好的唱腔。
你看这个‘梅’字,”她指着其中一个刻痕,“是我十八岁时刻的,那天我第一次唱《贵妃醉酒》,台下满堂彩,师父说我总算没丢梅家的脸。”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老人自发地来到戏台,有的打扫座椅,有的修补乐器,还有个老裁缝带来针线,缝补那些破旧的戏服。
梅老板的孙女也从城里回来了,她学过新媒体,说要把奶奶的唱腔拍下来,发到网上,让更多人知道老戏的好。
当梅老板再次登台时,台下竟坐了不少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些闻讯赶来的年轻人。
她唱的还是《贵妃醉酒》,水袖翻飞间,台下响起了久违的掌声,虽然稀疏,却格外真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