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火车来了,咱去看看不?王小轨问。
王满仓推着磨棍,脚步踩在老地方:等磨完这袋玉米,去。磨盘的声混着远处的铁轨施工声,像首新旧合璧的曲子,在院子里荡来荡去,缠在李桂芝晾晒的玉米串上,沾在王满仓的汗珠子里,落进王小轨的镜头里,成了谁也抹不掉的念想。
申报非遗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镇上的文化站来了两个人,扛着相机对着老磨盘拍了又拍。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蹲在磨盘边,用软尺量着磨盘的直径,嘴里念叨着:“直径一米二,厚度四十公分,磨齿深度零点五厘米……”另一个在本子上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磨盘转动时的“吱呀”声撞在一起,倒也不显得突兀。
王满仓蹲在旁边抽烟,烟袋锅的火星明明灭灭。李桂芝端来茶水,玻璃杯里飘着几片野菊花——是她早上在屋后摘的,说败火。戴眼镜的年轻人接过杯子,眼睛还盯着磨盘:“王叔,这磨盘真是民国年间的?”
“比那早,”王满仓磕了磕烟袋,“我爷的爹就用它磨面,算下来得有百十年了。”他指着磨盘边缘一道深痕,“瞧见没?那年山洪冲了粮仓,就剩这点玉米,我爷推着磨盘转了三天,磨出的面救了半个村的人。”
年轻人的相机对着那道痕拍个不停,闪光灯亮得李桂芝眯起了眼。王小轨正在直播,镜头对着这场景:“家人们看,专家来给咱老磨盘做鉴定了,说不定以后就是‘文物’了。”评论区刷过一串“恭喜”“保护起来”的话,还有人问能不能买块磨盘上的石屑当纪念,被他笑着回绝了:“这可不行,少了块渣,磨出来的面就不匀了。”
文化站的人走时,留下话让王满仓别再随便用磨盘,等批文下来要做个玻璃罩子。王满仓听了直皱眉:“罩起来咋磨面?你婶子还等着吃窝窝呢。”李桂芝偷偷拽他的衣角,低声说:“别犟,人家是为咱好。”
夜里,王满仓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院里的磨盘被月光照得发白,像块浸在水里的玉。李桂芝说:“要不就别磨了,让小轨用机器打面,我少吃两个窝窝不碍事。”他没接话,摸黑爬起来,往磨盘边撒了把玉米——是白天磨面时剩下的,金黄的颗粒落在磨盘上,“嗒嗒”响得像在数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王小轨发现磨盘上多了圈浅痕,是王满仓半夜推着磨棍走出来的。他心里发酸,把直播架挪到磨盘旁,对着镜头说:“今天咱不用机器,就用老磨盘,让家人们听听这百年的声音。”
王满仓推着磨棍转起来时,李桂芝坐在旁边纳鞋底,线穿过布面的“嗤啦”声,和磨盘的“吱呀”声配成了调。王小轨的镜头扫过磨盘边的凹痕,扫过王满仓汗湿的脊梁,扫过李桂芝鬓角的白发,最后停在磨眼里滚落的玉米上。有个粉丝打赏了个“火箭”,留言说:“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比那些滤镜里的假乡村真实多了。”
订单突然多了起来,有人专门备注要“带磨盘石屑的面”。王小轨怕王满仓累着,想分一半给机器磨,被王满仓瞪了回去:“咱挣的就是这口实在,掺了假,以后谁还信你?”他把推磨棍往王小轨手里塞,“你推,我添玉米,咱爷俩换着来。”
王小轨推着磨棍走,才发现爹每天转的圈数,比他想象的多得多。磨盘转了五十圈,他的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额角的汗滴在磨盘上,和王满仓昨天的汗滴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爹,你年轻时能转多少圈?”他喘着气问。
“你娘刚嫁过来那年,我推着磨盘转了一百圈,磨出的面够蒸两笼屉馒头,”王满仓往磨眼里添玉米,声音里带着笑,“她就爱吃那带麸皮的,说咬着有劲儿。”李桂芝在旁边听见了,脸“腾”地红了,手里的鞋底差点扎到手指。
镇上的铁轨铺得越来越近,“哐当哐当”的声音顺风飘过来,像头铁牛在远处喘气。王小轨的朋友来看他,说铁路通了就能开网店,把玉米面卖到全国各地。“到时候建个烘干房,再买台筛选机,”朋友比划着,“保准比现在挣得多。”
王满仓蹲在磨盘旁听着,没说话。李桂芝端来刚蒸好的窝窝,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的香混着蒸汽漫开来。朋友咬了一口,眼睛亮了:“婶子这手艺绝了,比城里面包房的好吃!”李桂芝笑得合不拢嘴,往他手里又塞了一个:“爱吃就多拿,管够。”
等朋友走了,王小轨说:“爹,要不咱听他的?建个烘干房,再请两个人帮忙,你就不用这么累了。”王满仓摸着磨盘上的磨齿,磨得光滑的石面凉丝丝的:“机器能烘干玉米,烘得干人心不?”他站起身,推起磨棍又转起来,“这磨盘转着,咱的心就踏实,一停下来,就慌。”
文化站的人又来了,说批文快下来了,让王满仓准备些老照片、老故事。王满仓翻箱倒柜找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有张泛黄的黑白照:穿粗布褂子的年轻人推着磨盘,旁边站着个梳辫子的姑娘,手里捧着个玉米面做的花馍。“这是你爷和你奶奶,”他指着照片,“那年头结婚,没有花馍,就用玉米面捏一个,照样笑得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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