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府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隐在夜色里。
车内,利州观察使、向太后之弟向宗良压低声音,对韩忠彦道:“韩公明鉴,眼下正是扳倒司空的绝佳时机。”
韩忠彦道:“我与司空三十年交情,怎好在此时反戈一击。”
向宗良冷笑道:“韩公记得与司空的三十年交情,但司空却未必记得,否则以韩公在立储之事,以及元佑之初中流砥柱般支撑朝局,又怎会落得至今未入两府。”
“我记得太后数度在司空面前提及,都被司空所阻拦。”
向宗良见韩忠彦闻此言,大是面色不佳,心中得意。
章越阻止韩忠彦入两府,果真是他的一块心结。
向宗良见状继续言道:“再说此举并非反戈,而是为天下安危有所主张。”
“我明白或许司空已言语在西征之事后,许诺韩公入二府。”
“但韩公又可知司空决意西征之后辞去宰相之位,那么到时候还不是太后来主张。”
韩忠彦道:“大事未竞,司空竟然自去权位,实乃不智。如此谁还会将他话放在心上。”
“你告诉太后,明日在朝堂上我自晓得如何办。”
向宗良大喜道:“如此太好了,太后不会忘了,日后必会重谢。”
韩忠彦淡淡地笑道:“此为君臣本分,何谈重谢。”
说完向宗良便离去了,而韩忠彦收拾一番也入了章府。
韩忠彦下车一刻,望向京师中景色。
此刻马行街依旧通宵达旦,州桥汴河画舫歌舞,樊楼灯火里的才子佳人,此乃百万生民安居乐业的汴京城。
……
章府。
此刻亭中章越提笔端坐,彭经义捧烛在旁,章亘在旁研墨。
这是历史长河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秋夜。
倒不知千载前诸葛亮写下出师表,是不是也是在这般秋夜中。
当年那个大汉丞相呕心沥血,一心一意匡扶蜀汉,在满朝质疑反对之声,心怀悲愤之情写下出师表。
此刻章越下笔时倒颇有诸葛武侯写出师表时心情自命。
时隔数百年,诸葛武侯写下出师表时那番心知大汉无力回天,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情,随着章越下笔之际感同身受。
但是‘王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
昔蜀汉攻曹魏,以弱攻强。而熙宁以后朝廷数十年经营,现在宋与党项国力悬殊,又何止于当年的曹魏与蜀汉之间。
而论无论军事文化政治经济,大宋都对党项都形成了绝对碾压。
不管是政治还是军事斗争之中大部分人都看风倒的,说白了只帮赢家。
可如今辽国介入让形势逆转。
但要明白主观观点和客观事实之上,但一等能超越二者的,那就是道义立场。
檄文所点的就是‘义’。
而今章越最大的问题来自内部,而不是外部,向太后不是一个人,她也代表朝中偏安一派的共识,为什么一定要冒着与辽国决战的巨大风险,去消灭已经对大宋表示降伏的党项。
这就如同蜀汉国内不明白,诸葛亮为什么一定要出兵。以弱势的蜀汉去进攻强大的曹魏。
因为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原因。
所以诸葛亮才道,不讨贼,王业亦亡。惟坐亡而待亡,孰与伐之。
不讨伐曹魏,蜀汉迟早要亡,与其坐着灭亡,不如伐之博一线生机。
章越同样明白,按照原本的历史,北宋没有灭亡党项,迟滞了收复幽燕的进度,最后被女真取代了辽国,南下灭亡。
偏安就是坐亡待亡。
你现在不奋力一争,以后等到女真大军亦或者是蒙古大军压境,如何争?
灭了党项后,方可放手与辽国一争幽燕,有了河北燕山天险之固,进可攻退可守。一定要用进攻来换取足够的战略回旋空间,而防守只能越防守越退后。
国家与人生一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就如诸葛亮在后出师表所言,从古至今都是百战艰难而得天下,刘备和曹操都是打了不少败仗,但最后终于一战定鼎创立基业。而似刘繇、王朗各据州郡,整日引用圣人之言,好像非常高明的样子,但今年姑息,明年也姑息,最后放任孙策坐大,吞并了整个江东。
而想要偏安苟全,一点也不折腾,就如同温水煮青蛙般。
这就是坐亡待亡。
可是世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安于眼前的苟且,贪于目光所及的短利,看不到日后的大患。
现在出兵西征固然是冒了一定风险,但这个风险现在不冒,整日坐在朝中幻想着局势就会朝着与自己有利方向变化,那么以后一定会有更大的风险等着你。
不可安于现状,坐亡待亡。
章越提笔饱蘸墨水,不由心道,诸葛丞相的出师表真是明灯,烛照千古。
秋风之中,彭经义手持烛火在明灭之间晃动。
章越初时念头微涩,但随着落笔,越写念头越是通达,既是告之天下,也是剖析心志。
万万绝不可妥协于平庸,人最要紧是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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