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明了恒王所言之意，心下暗自冷笑一声，沉声慢言，“恒王如今也已入朝堂为父皇分忧，素日与平津伯打过交道，如今未曾有实证便箭指其人，可知何为不妥？父皇，虽事出于平津伯府的家船，但他如今正值丧子，心绪难安，也不知太医可曾为其安脉，儿臣以为此事应越过伯爷调查，天子脚下容不得谋逆之徒，若当真与温家有关，只由父皇定夺其罪，但如今，暂需安抚。”
皇帝闻言不语，眸光垂于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上停顿半晌，忽然问道，“如今平津伯是否知晓此事？”
他忙摇头，斟酌道，“启禀父皇，平津伯赶至安泽湖及时，想来温家上下众人虽未有确切消息，也应当能猜出一二。因温家除此以外皆为女眷，儿臣怕其经受不得，便未曾派人将此事传至伯府，等平津伯醒后再做定论。”
“太子倒仁孝，”皇帝闻言颔首，重新坐于龙椅上时略侧身瘫手，那眸光阴阴沉沉，恍如深秋时堆积层层乌云后的穹际，开口时语意更如同夹杂着秋雨沉雷，字字压顶，“你既知此事惨烈，百姓难安。这种时候京中更不能起乱子，此事便交由你来处置，大理寺与京兆衙追寻物证，那就依你所言，让邢部，也调出一批人来介入此事，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知皇帝的意思，周昱禛忙应声，恭谨无言。却听的恒王心下难安，藏于袍袖中的手指紧握半晌，正欲扬声再劝，侯于门外的宫人便进来回禀，“启禀陛下，平津伯已转醒，如今正于殿前长跪，求见陛下。”
殿内众人大惊，皇帝亦跟着敛眉，扬手示意，“醒了为何不拦着？允奏。”
宫人应声，疾步出去恭请平津伯。也只那一瞬，不等他下台阶去扶，平津伯自己便卷衣起身，也再不顾着素日的仪态规矩，连跑带撵地奔至御前，又是猛地一头磕在地上，掷地有声，捣头如蒜。
唬的周昱禛眼皮一跳，心下暗提气。皇帝亦觉惊骇，忙道，“免礼，赐座。”
却不见平津伯起身，似是未听闻此番容解，仍是一味地叩首，哭愤道，“还请圣上为老臣做主！还请圣上为老臣做主！”
平津伯与皇帝年少相识，及冠年岁时亦同在军营历练。当年京中夺嫡之争，平津伯可曾单枪匹马冲入定王府搭救当时被其余皇子软禁的皇帝，而后更是千里勤王力保皇帝与太后一脉平安，如今方顺利继承大统。
这是大周的两朝元老、更是皇帝手中最德高望重的功臣。因他聪慧，皇帝登基后虽欲封赏其公侯之位、良田万亩，却一一被他婉拒，只道自己前半生纵横沙场，薄待妻女，愿后半生与家眷常伴，享天伦之乐便可。
三番五次拒绝后皇帝无法，只得硬塞给他平津伯爷的封号，赏赐京中平阳街最中地段的一处五进五出的宅院，以作安抚功臣之意。
位分虽低，却叫皇帝时时记着他当年的从龙之功。又因平津伯近年来时常称病于家中玩乐，当真不愿参与朝政，只做闲臣。
温家一众虽看似低位、不比其余世家显贵，但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水涨船高，自与旁人不同。
他行事素来乖巧，多少年从未叫皇帝费心，如今却是撇尽脸面叩首于此，这份情面皇帝又怎能不给，略倾身，亦缓声劝道，“温卿暂且起身，朕知道你所为何事，你坐下，再与朕好生说明，朕自会为你做主。”
回眸间已示意李福安亲自去扶，太子与恒王亦俯身虚搀，二人这才合力扶起平津伯。
先前于安泽湖畔大哭半日，昏厥后便送至宫中，如今又折腾至御前，老人这大半日未曾安歇，花鬓凌乱似飞絮，两眼肿如核桃，血泪盈襟。
仔细分辨其额头，其间竟添红肿之意，显然是方才在殿外殿内两相叩首所致。看的皇帝心下暗叹，扬手安抚，“朕知道你求见的意思，今日之事朕已委派太子主审，邢部介入与京兆衙门、大理寺、巡防营、段骞一同斟查，必定会还你公道，如今你只管等着，一旦有了结果，朕必定派人告知于你，为你做主。斯人已去，温卿，节哀、等候结果更为要紧。”
恒王闻声顺言，“父皇所言甚是，世子既惨遭横祸，杞人忧天倒不如追查缘由。世子皎如玉树，年纪轻轻便至此结果，实在可惜。伯爷放心，父皇极为看中此事，必定会为伯爷做主，不会薄待世子在天之灵。”
言罢欲伸手扶平津伯坐下，想着劝止其眼泪也好解皇帝烦心。却不料平津伯并不理他所言，身形避开二人略往前跄上几步，俯身唏嘘，一字一顿间尽数卷着无尽悲愤之意，“若非今日，老臣也不敢在圣上面前放肆。老臣追随圣上多年，膝下只一子一女再无旁人。犬子今日与故友泛舟赏景却横遭此祸，早知如此，老臣今日一早便应阻拦，也免得他如今忍抛老臣去了。老臣只有这一个不孝子，若能挽回，老臣宁愿以自己这条老命换他生还，他如今去了，这是要了老臣的性命，老臣一家还如何活得下去！还请圣上务必将此事调查清楚，请圣上为老臣做主！”
愈言愈悲，最后几字竟是隐于无尽哭愤中，嘴里似含着血泪，哭声声嘶力竭。
皇帝不由得皱眉，按常规而言，若非国丧，似平津伯这般在御前哭闹实属不敬，分明有诅圣意之嫌。他才要发怒，忽又想起眼前这人多年的忠心与情意，年少时金戈铁马、相逢意气。
时至今日，也只有他这一人尚乖顺如当年。如今也只因爱子惨遭祸事，方至如此。
他素来未曾求过皇帝，今日所愿也只为亲儿，为人父悲痛欲绝也是常理，更为可怜。
皇帝垂了垂眼皮，颔首应时一字一顿，字字如珠玑，“你放心，此事朕必定会为你做主，彻查此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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