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这一处兵士是受谁人豢养，又为谁所用。
先前惊慌时失手歪了茶盏，如今茶盏虽端至于案前，然残汁顺着小几上暗纹往两畔桌角沁去。抽出绢子盖上桌案，她抬眼瞧对面那人。
但见他虽不语，锋眉却紧锁于一处，心下当即了然。如今虽为村日正暖时，她闻言却仍觉后冷汗攒着恶寒攀于后脊上，指腹冰凉如水，藏于广袖中握拳回温。
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傅鸿禧忙收回语意，重斟了一盏热茶推给她暖手，细声安抚道，“也大抵是我瞧错了，你且别急。此事无需你记挂于心，我自会再查的。”
言罢正欲错开语意，却见她抬眼望过来，满面忧色，“那大人暗查时可曾被发觉行踪？”
傅鸿禧闻言微怔，旋即心下察暖意，勾唇道，“未曾，若在下当被人察觉，如今又怎会再得空邀姑娘同游，你放心便是。”
她这才松了口气，兀自皱眉质疑，“若如大人所查一般，大人可曾忧心，这支私兵是受谁人豢养？”
傅鸿禧又怔，见她如今神思平稳，竟还能留神关注此事。暗叹之余后忙敛容思忖道，“军令在圣上手中，禁军与巡防营又皆属御前大统领段骞所管派，自然亦归属于圣上。朝中身携军功的公国倒有几位被圣上允准可设府兵，然人数有限。私下豢养军士伤财费力，家底雄厚的府邸，朝中确实有几位。再者便是…”
言及此处，抬眼见船家回首与倚翠笑谈，他当即噤声，只拿眼示意。
薛绛姝心中了然。他所言已明显，朝臣不可，那自然还有皇亲。能够被圣上允许私设府兵之人，除却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国公，更有如今留于京城开衙建府的几位贵人。
东宫的地位是稳执牛耳，她虽不甚了解太子的为人，但既是被圣上与父亲看中、京中口碑尚妥，其背后更有一品军侯沈家撑腰，除非太子糊涂，否则必不会出此下策。
三皇子今年才被封王，更是一出宫便去游山玩水。只怕安王府上连宾客师爷尚未选定，他外祖家也不过是五品光禄寺少卿，亦无用处。
如此看来，既有靠山，野心亦昭然者，也只中间的那一个了。思及此，她面上亦现惊意，忽又想起去岁冬日里的传闻，低声问道，“去岁冬至祭祀时的纷争，大人可还记得。”
“自然，”傅鸿禧颔首，“此事由大理寺主审，初始时到底为何我虽不甚知，不过后来探查东宫一事却是我接手。有何不妥么？”
她闻言当即一愣，将先前所疑搁置一旁，蹙眉问道，“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未曾将此事从头跟至末尾么？”
傅鸿禧道，“去岁那时候大理寺正押着一桩盐运的案子，此事原本由李兄着手审查，礼部出事前一日他却以我尚未接手过此类案件为由，将盐运案交由我经手，那时候我忙于调查，更往荥阳走过一趟。等我腾开手时朱大人已有礼部与东宫狼狈为奸的定论。我未身在当场，只听闻初始时的人证物证皆是由李兄带人查出，方认定是与东宫有关。之后查东宫时为避嫌，朱大人便委派我虽他一同审查，我虽不甚知此事从头到尾的事端曲折，但大致还记得清楚。时至如今，缘何忽然问起此事？”
见她凝眉，他怔愣一瞬，旋即恍然道，“你是疑心，恒王？”
薛绛姝抿唇，停顿良久，细声道，“我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旁人，方才问大人是否记得去岁朝中的风声。太子被禁足的那段时日里，朝中谁人最为得利，也只他一人了。自然，若无实证，此言传出去便为流言蜚语，也大抵是我想多了。”
这会子她手上已回温，端起茶盏浅昀安神。却见傅鸿禧思忖半晌，颔首附和，“恒王殿下的外祖家是相府，可领文官一派；武官一派自有忠勇侯等人，其在朝中可谓是与东宫那一位势均力敌。虽无实证，不过我猜十之八九也是他。不过除他以外，还有一人也不可小觑。”
薛绛姝闻言讶然，“谁？”
他抬眼，正欲开口时忽听窗外丝竹管弦之乐渐近、玉人顽笑声声悦耳。二人忙回眸，方见所乘坐的青舲如今已行至湖心，两畔齐头并行的船只较多，傅鸿禧这一侧窗外正有一艘青雀白鹄舫缓过。其上四面琉璃窗大开，垂于窗前的流苏珠帘顺着湖心清风四下摇曳，卷春曦往两畔晃斑驳熙影，侧耳静听可清洗听闻其上丝竹管弦正奏‘平沙落雁’曲，娇颜玉人扬袖翩翩，笑闹声、珠钗泠泠清乐、与那琴音合于一处。
放眼细量，中轩坐席数人推杯换盏、声色犬马，仿佛将楚棺秦楼皆置船上，奢靡如旧朝。
傅鸿禧暗暗皱眉，怕污了身后那人的眼，回手扣上轩窗，将那笑闹艳景尽数隔于舲外。却不料薛绛姝并不为所动，反挑眉嗤笑道，“这京中也邕王爷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放浪形骸，不怕圣上与太后娘娘所责。”
傅鸿禧闻言附和，面色却不喜，“这倒也是，这一位素爱穿梭烟花柳巷，原先我在京兆府衙当差时，每隔十日里总要有一日要在街头或是不净之地寻他，派府衙中各位兄弟护送他回府。早已习以为常了。”
她垂眸叹道，“我幼时听家父提起过，邕王爷原先并非如此，邕王妃还在时，夫妻二人才子佳人、天作之合，邕王府名声颇好。可惜红颜薄命、王妃娘娘早逝，这之后数十年，这一位便一直如此，终是世事无常。”
喟叹后停顿一瞬，又转过语意道，“罢了，闲人旧事自与旁人无关。大人方才说到何处了？我正洗耳恭听。”
眸光紧追他的面容，却见他缄默不语，只眼中存试探之意。心下忽大惊，抬手指了指外头，凝神质疑道，“可是那一位？”
傅鸿禧颔首。透过轩窗缝隙，见那艘白鹄舫已越过青舲渐行渐远，帘外船家只顾着摇船说笑，方长吁一口气，缓声道，“似你方才有言，京中人人皆以为邕王放浪形骸，但这也是邕王妃过世所致，并非天性如此，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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