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当最后一道关于贾府田产罚没的公文在户部归档,这场牵动京畿、历时数月的大案,终是尘埃落定。
昔日车马喧阗的宁荣街,如今只余下朱门紧锁、石狮蒙尘的冷清,那高悬的匾额,在秋日惨淡的日光下,也失了往日煊赫的光泽,只透着一股子繁华落尽、烟消云散的凄凉。
笼罩在幸存者们头顶那挥之不去的惊悸,也随着这最终的,慢慢散去。
生活如同被巨石砸破的湖面,涟漪渐平,虽不复旧观,却也重新显露出其本真的纹路。
也正是在这紧绷的弦终于得以松弛的间隙,那些被生死危机、家族巨变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才如同解冻的春溪,开始潺潺流动。
贺青崖处理完军务,径直来到了晴雯居住的、位于雯绣坊后巷的涵碧轩。
碍于礼法,晴雯不便久居贺青崖柳叶巷的小院。
他并未如往日般径直推门,而是在黑漆木门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抬手在门环上轻叩了三声。
院内很快传来脚步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将门开了条缝,见是贺青崖,连忙将门完全打开,屈膝行礼:贺将军。
你家姑娘可在?贺青崖将马鞭递给随行亲兵,声音平和。
在的,姑娘正在书房看账册。小丫鬟侧身让开,将军请进。
贺青崖微微颔首,推开虚掩的黑漆木门,入眼便是一方收拾得极为齐整的小庭院。
墙角植着数竿翠竹,在晚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院中花坛里,几盆名品菊花正傲然吐艳,在渐浓的暮色里散发着清冽的幽香。
晴雯闻声已从西次间走出,站在廊下。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缠枝莲纹的夹棉比甲,月白绫子竖领中衣,通身上下素净雅致,却越发衬得眉眼清晰,气质沉静。
大半年的风霜不曾磨损她的容颜,反似璞玉经雕琢,显露出内里温润坚韧的光华。
你来了。她声音平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却又蕴含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贺青崖将马鞭交给小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嗯。外头起风了,你穿得单薄,仔细着凉。
他今日未着甲胄官服,只穿一身深蓝色暗云纹杭绸直身,少了几分沙场凛冽,多了几许清贵雍容。
两人一同进了西次间。
这里被晴雯布置得兼具书房与客厅的功能,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大炕,炕上铺着半旧的宝蓝色锦缎坐褥,中间摆着一张酸枝木炕桌,桌上放着一套素净的白瓷茶具,并几卷翻开的账册与书稿,显是晴雯方才正在处理事务。
炕几一角的白瓷瓶里,斜插着一枝新折的金桂,细小的花朵簇拥着,甜香盈室。
靠墙的多宝格上,错落放着些书籍、卷轴,以及几件精巧但不显奢华的摆件。
墙上悬着一幅晴雯亲笔的墨兰图,寥寥数笔,风骨自成,旁边题着一行清秀的小楷:幽谷独芳,不因人而不芳。
整个屋子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主人不俗的品味与内心的宁静。
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驱散了秋夜的寒凉,只留下满室暖意。
两人在炕桌两旁相对坐下,一时竟都沉默下来。
经历了抄家之祸的惊心动魄,狱神庙内外的生死营救,以及这大半年来稳定局面、安置人手的种种艰辛,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无人打扰的安宁,反而像一层薄薄的纱,笼罩在心头,让人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烛台上的火焰轻轻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粉壁上,拉长,晃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最终还是贺青崖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处理完繁剧公务后的轻微沙哑,却依旧平稳有力:贾府一案,今日刑部与户部的最终文书都已下达,算是彻底了结了。
晴雯执起白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白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瞬间有些复杂的眼神:是啊,了结了。她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这大半年,若无你。。。我们这些人,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其中蕴含的、远非言语所能尽述的感激、信赖,乃至更深层次的情感,已在这简单的动作和未尽之语中表露无遗。
贺青崖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他的目光落在杯中沉浮舒展的茶叶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这温暖的屋宇,回到了数月前那风雪弥漫、生死一线的北境边关。
一直想寻个合适的时机,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晴雯,与你仔细分说一番。。。。。。我失踪那段时日的情形。
晴雯的心微微一沉,随即被一种混杂着心疼与好奇的情绪攫住。
自他奇迹般生还后,这是第一次主动提及那段经历。
她深知其中必然涉及军机,更怕触及他身心的创伤,故而一直隐忍不问。
此刻他愿意倾诉,她便调整了一下坐姿,做出最专注的聆听姿态,轻声道:你若愿意说,我便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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