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冰冷刺骨,呵气成霜。
荣国府外,跳动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狱边境摇曳的鬼火,将这座昔日的国公府邸团团围住,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环。
那隐约传来的、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金属甲胄随着移动摩擦发出的冰冷铿锵,以及偶尔响起的、压抑的传令声,都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声声敲打在府内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明日巳时,这个时间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的意识里。
荣国府内,则是一片末日降临前,秩序彻底崩坏后呈现出的疯狂、死寂与丑陋交织的诡异图景。
白日的恐慌在夜色掩护下,如同溃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丝礼义廉耻的伪装,演变成赤裸裸的生存掠夺与绝望宣泄。
哭喊声、尖叫声、恶毒的咒骂声、抢夺扭打的嘶吼声、瓷器玉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沉重箱笼被粗暴拖动的摩擦声。。。各种声音从荣禧堂、从各房院落、从库房方向传来,交织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毁灭交响曲,撕扯着这最后的、漫长的夜晚。
往日里那些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仆役,此刻有不少已彻底撕下伪装,红了眼睛,趁着主子们自身难保、自顾不暇,开始如同鬣狗般抢夺能触及的一切财物。
库房那厚重的木门早已被不知用何物砸开,里面残存的、未来得及变卖或已被官中盯上的绫罗绸缎、古玩摆设被哄抢一空,为了争夺一匹闪光的云锦或一件看似值钱的玉器,往日称兄道弟的仆役可以瞬间扭打成一团,拳脚相加,唾沫横飞。
各房主子小厨房里私藏备用的精细米面、熏肉火腿、甚至干货海味,被搜刮殆尽。
贪婪的目光扫过一切,连廊下悬挂的防风灯笼、屋里洗漱用的铜盆锡器,都成了抢夺的目标。
有人抱着抢来的瓷瓶慌不择路地奔跑,脚下被杂物绊倒,瓷瓶摔得粉碎,人也顾不上疼痛,又扑向另一处;有人为了一包银子与同伴反目,在黑暗中互相撕咬咒骂,状若疯癫。
整个荣国府,昔日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地,此刻已彻底沦为人性沦丧、弱肉强食的野蛮丛林。
主子们在这最后的时刻,更是丑态百出,将平日掩盖在华丽袍子下的不堪暴露无遗。
贾赦院里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姬妾们惊恐的哭嚎,似乎在激烈争夺着最后隐匿的金银细软,父子亲情、主仆情谊在生存面前薄如纸片。
邢夫人那边更是早早命人用桌椅板凳顶死了院门,任凭外面天翻地覆、鬼哭狼嚎,也绝不开启一丝缝隙,仿佛只要看不见,灾祸就不会降临。
贾政的书房门依旧紧紧反锁,但窗纸上却清晰地映出他如同困兽般焦躁徘徊的、扭曲变形的影子,偶尔还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或是拳头砸在桌案上的闷响。
王夫人院里倒是异样地安静,但那种安静是死寂的,带着坟墓般的寒气,仿佛所有人都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等待最终审判的空壳。
往日里森严的等级、主仆的尊卑,在这覆巢之下,彻底瓦解冰消。
人性的卑劣与求生本能,暴露无遗。
黛玉的潇湘馆门户深锁,如同暴风雨中孤立无援的扁舟,紫鹃手持一根沉重的门闩,眼神如同护崽的母狼,死死守在脸色苍白、倚在榻上默默垂泪的黛玉身前,主仆二人在无言的恐惧中相互依偎。
灯笼大多熄了,仅存的几盏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般的昏黄光晕。
昔日雕梁画栋的廊庑间,不再有规矩守夜的婆子,取而代之的是鬼鬼祟祟、如同硕鼠般窜动的黑影。
怡红院内,同样一片死寂的混乱。
宝玉痴痴呆呆,任由袭人和麝月连拖带拽,勉强给他套上了件厚实旧衣,他自己却只抱着一个黛玉早年送的、已经褪色的香囊,蜷缩在榻上,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袭人脸上泪痕未干,一边死死守着宝玉,一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有人闯进来。
麝月则瑟瑟发抖地收拾着几件贴身衣物,动作慌乱,毫无头绪。
然而,在这片彻底失控的、如同沸腾熔炉般的混乱与绝望的嘶鸣中,东小院,却仿佛风暴眼中那一点异样而脆弱的平静。
院门紧闭,院内竟比外面还要安静几分。
院内,平儿早已按照凤姐之前的严令,安排了两个绝对忠心的、膘肥体壮的粗使婆子,栓了院门,除非晴雯,别人谁来也不开门。
平儿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正房门外,手中紧紧攥着一根沉重的门闩,眼神警惕如鹰隼,扫视着院墙和门扉的任何异动。
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豁出去的、与主子共存亡的决绝。
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昧,将王熙凤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凤姐并未卧床,而是强撑着坐在炕沿。
往日里那个神采飞扬、顾盼神飞的琏二奶奶早已不见踪影,此刻的她,面色蜡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处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丹凤眼,虽失了往日的神采,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不甘的火焰,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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