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翠庵的檀香清冷,尚未在惜春衣袂间完全散去,荣国府那扇往日象征着赫赫扬扬的朱漆大门,却被一阵阵急促而不耐的叩门声敲得震天响。
那声音不再是往日里亲朋故旧、门下清客来访时的从容有序,而是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灼与蛮横,如同冰雹般砸在每一个贾府下人的心头。
年关将近,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府中最忙碌、最显赫的时节,各色年礼往来,宴席不断。
可今年,这份“忙”却彻底变了味道。
最先嗅到危险气息的,是那些与贾府有着银钱往来的各路商户、银庄,乃至一些昔日巴结奉承的“朋友”。
最先上门的,是京城“隆盛”银号的二掌柜,带着两个伙计,脸上虽还堆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言语间绵里藏针:“给琏二爷请安。年关盘账,贵府去年所借的那笔三万两银子,连本带利。。。您看是不是方便结一下?我们东家说了,知道府上如今事忙,不敢催促,只是年关难过,各处都等着银子开销。。。”
贾琏被堵在梦坡斋里,额上冒汗,勉强应付着:“好说,好说,王掌柜放心,银子早已预备下了,只是这几日忙着宫里和各家年礼的事,一时还未倒出手来。再过两日,必亲自送到贵号上。”
那王掌柜嘿嘿一笑,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却不喝:“二爷,不是小的不信您。只是。。。近来市面上风声紧,都说贵府。。。嘿嘿,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若今日带不回准信,只怕东家那边不好交代。您看,是不是先支取一部分,让小的回去也好有个说法?”
贾琏心中叫苦不迭,府里如今哪里还能拿出三万两现银?
连几千两都需东拼西凑。
他只得硬着头皮,左支右绌,又是许诺,又是拉交情,好不容易才将那王掌柜暂时哄走。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秃鹫,一家又一家的债主接踵而至。
有绸缎庄的,有古董店的,有营造处的,甚至连往日供应寻常柴米油盐的商户,也拿着积年的欠条找上门来。
理由五花八门,却都指向同一个事实——贾府,这个昔日的“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国公府,已经连表面的光鲜都难以维持了。
荣禧堂前的院子里,一时竟挤满了各式人等,喧嚷声、催促声、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声混杂在一起,往日肃穆的氛围荡然无存。
林之孝、赖大等管家满头大汗,来回周旋,嗓子都说哑了,却收效甚微。
下人们个个屏息静气,走路都踮着脚尖,眼神里充满了惶恐。
王夫人坐在自己房内,隔着窗户也能听到前院隐隐传来的嘈杂。
她手里紧紧攥着佛珠,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周瑞家的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都是些势利小人!”王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往日里恨不得把家底都搬来孝敬,如今见风使舵得倒快!”
周瑞家的低声道:“太太息怒,如今外头风声是不太好。。。听说,不止是这些商户,连。。。连几位与老爷同衙的御史老爷家,也都催问着年前几笔‘炭敬’、‘冰敬’的银子。。。”
王夫人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所谓“炭敬”、“冰敬”,不过是官场陋规,孝敬上官的常例。
如今连这些都来催讨,可见贾府在官场上的处境,已是何等不堪。
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几乎在同一时间,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内。
年轻的皇帝坐在御案后,面色平静地翻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
大太监戴权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是都察院某御史所上,弹劾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强占良民古扇,致使民怨沸腾”。又拿起一本,是兵科给事中所奏,参贾珍“居丧淫乱,聚众赌博,有亏孝道,玷辱勋臣门楣”。再一本,则是直指贾府“奢靡无度,亏空国帑(指早年接驾等事),纵容子弟不法,结交非人(暗指与北静王过从甚密)。。。”
一本本,一桩桩,虽未直接涉及核心谋逆大罪,却将贾府子弟的劣迹、家风的败坏、财务的混乱,揭露得淋漓尽致。
这些奏章如同经过精密编排一般,在这个年关将近、朝廷即将封印的敏感时刻,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
其背后推动的力量,不言而喻。
皇帝将最后一本奏章合上,轻轻放在那摞弹章的最上方,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暖阁内却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眼,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戴权。”
“奴才在。”
“贾府。。。”皇帝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元妃新丧,朕本欲容他们过了这个年。”
戴权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皇帝沉默片刻,语气淡漠地吩咐:“将这些。。。都留中不发。告诉内阁,年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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