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的丧事,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黑洞,将贾府最后一点元气和积蓄,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国丧的规制,容不得丝毫俭省,那是在天家颜面和无数双盯着贾府、等着挑错的眼睛注视下,必须撑起来的、泣血的繁华。
偌大的荣宁二府,昔日那些用来宴饮游乐的亭台楼阁,此刻尽数被素白绸缎、黑纱幔帐所覆盖。
灵堂设在荣禧堂正厅,高悬着“淑德流芳”的匾额,正中停放着那口巨大的、象征着贵妃身份的楠木棺椁,虽非梓宫,却也规制极高,耗资巨万。
棺椁前设着香案祭品,长明灯昼夜不熄,香烟缭绕,熏得人眼睛发涩。
两廊僧道对坛,念经超度的梵唱声、法器敲击声昼夜不绝,嗡嗡然如同哀鸣,更添几分压抑与悲凉。
前来吊唁的皇亲国戚、文武官员络绎不绝,车马簇簇,几乎堵塞了宁荣街。
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男丁,穿着粗麻孝服,强撑着悲痛与疲惫,在灵前答礼,迎送宾客,个个面色憔悴,眼窝深陷,连那惯会偷奸耍滑的贾蓉,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内眷们的悲痛更是形于颜色。王夫人几乎哭成了泪人,几日水米不进,全靠参汤吊着精神,由玉钏儿、彩霞等丫鬟搀扶着,在灵侧答谢女眷,那哭声嘶哑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邢夫人也陪着抹泪,但更多时候是木然地坐着,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尤氏、李纨等孙媳辈,则需里外照应,忙得脚不沾地。
王熙凤是强被人从病榻上扶起来的。
瘦得脱了形,穿着一身宽大的孝服,更显得空荡荡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粉也掩不住那层死灰气。
凤姐挣扎着料理了几件要紧事,安排人手、调度物品,但那昔日雷厉风行的劲儿早已不见,说几句话便要喘上一阵,冷汗涔涔。
平儿寸步不离地扶着她,眼中满是心痛与担忧。
“奶奶,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里有珠大奶奶和我们呢。”平儿低声劝道。
凤姐摇摇头,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执拗:“不。。。不行,这是最后。。。最后的脸面了。。。我不能。。。不能让娘娘走得。。。太难看。。。”她看着那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心口比病痛更疼,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宝玉自那日吐了血,便一直恹恹的,神情恍惚。
他穿着孝服,跪在灵前,却不怎么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巨大的棺椁,仿佛无法理解,那个曾带给他无上荣耀、温婉美丽的大姐姐,怎么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躺在里面的物事。
袭人守在他身边,生怕他再出什么差错,不时低声劝慰几句,递上温水。
偶尔,他会猛地转过头,在人群中寻找黛玉的身影,看到她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眼中才会流露出深切的痛楚和无力。
黛玉确实来了,由紫鹃和雪雁紧紧扶着。
一身素白衣裙,未施脂粉,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圈是红肿的。
默默地流泪,身体因悲伤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紫鹃几乎将大半力气都用来支撑她,在她耳边不断低语:“姑娘,节哀,千万保重身子。。。”
宝钗也在一旁,她虽也穿着孝服,神色哀戚,但举止依旧端庄得体,不时低声劝解王夫人,或是帮着李纨打理些琐事,那份沉稳周全,与黛玉的凄楚柔弱形成了鲜明对比。
探春是除了凤姐外,最能支撑场面的。
她强忍着悲痛,协助李纨处理各项事务,指挥下人,接待女客,条理清晰,只是那紧抿的嘴唇和微红的眼眶,泄露了她内心的沉重。
惜春则安静地跪在角落,低垂着眼,捻动着佛珠,仿佛周遭的一切悲恸都与她隔了一层,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超然中带着一丝冰冷的绝望。
亲戚们也陆续到来。
薛姨妈陪着王夫人垂泪,说着宽慰的话,薛蟠则难得地收敛了平日的纨绔,规规矩矩地上香行礼。
史湘云也从叔父家赶了来,一进灵堂,看到那棺椁和哭成泪人的王夫人、宝玉等人,她那爱说爱笑的性子也尽数收起,眼圈一红,哽咽着喊了声“姑母”、“二哥哥”,便再也说不出话,只由翠缕扶着,默默垂泪。
迎春也从孙家回来了,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孝服,脸色比在娘家时更显怯懦苍白,眼神躲闪,只在无人注意时偷偷抹泪,似乎连放声痛哭的勇气都没有。
这场丧事,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钟鸣鼎食之家的赫赫扬扬,规矩体面,一丝不乱。
然而,只有贾府核心的几个人才知道,这繁华哀荣之下,是怎样一个濒临崩溃的烂摊子。
一日,林之孝家的趁着空隙,找到勉强支撑着看账本的凤姐,脸色难看地低声道:“二奶奶,账上的现银。。。已经见底了。先前为了凑宫里打点的银子,还有这丧事的一应开销,能挪用的都挪用了,能典当的。。。也当了不少。如今连和尚道士的衬钱、各府吊唁的答谢礼、还有这几百号人的每日嚼用。。。都快支应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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