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秋,霜风渐紧。
贾府园林内的草木凋零殆尽,残荷枯梗在寒塘中瑟缩,更添几分萧索。
连日来,府中压抑的气氛如同这日益寒冷的天气,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元春病势垂危的消息虽被极力封锁,但那无形的恐慌,却如同渗入砖缝的寒气,无处不在。
怡红院内,也失了往日的喧闹。
丫鬟们做事都轻手轻脚,连说笑也少了。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竟飘起了细碎的、夹杂着雨丝的雪糁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晴雯从外面回来,掸去披风上的湿寒之气,刚踏入院门,便觉一股不同寻常的寂静。
只见麝月正坐在廊下,手里做着针线,眼神却不时担忧地望向书房的方向。
“二爷呢?”晴雯低声问道。
麝月朝书房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在里头呢,都快闷了一整天了。早饭就没好生吃,午饭送去,也只动了几筷子,说是没胃口。就一直在那里看书,也不像往常那样嫌闷要出去,或是找我们说话解闷儿。”
晴雯心下诧异,走到书房窗外,悄悄向内望去。只见宝玉独自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大学》,他却并未专注诵读,而是单手支颐,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庭院中在风雪里飘摇的残枝。
他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宝蓝色绸面薄棉袍,身形似乎比往日清减了些,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难得的、沉静的轮廓。
那总是带着几分痴意与跳脱的眉宇间,此刻竟笼罩着一层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忧思。
轻轻推门进去,故意放重了脚步。
宝玉闻声回过头,见是晴雯,勉强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疲惫:“你回来了?外头冷吧?”
“还好。”晴雯走到他身边,看了看桌上基本没动过的饭菜,又看了看那本《大学》,试探着问道:“二爷今日怎么这般用功?可是老爷又查问功课了?”
宝玉摇了摇头,目光又转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查问功课?如今。。。只怕老爷也顾不上这个了。”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去,“晴雯,你说。。。这府里,是不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晴雯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二爷何出此言?不过是娘娘凤体欠安,府里上下担忧,气氛沉闷些罢了。”
“不仅仅是娘娘。。。”宝玉打断她,眉头紧锁,“我虽不理那些外头的事,却也听琏二哥和老爷他们偶尔提起,说什么弹劾,什么忠顺王府。。。连林妹妹。。。”他提到黛玉,声音哽了一下,“连林妹妹都悄悄将自己的东西运出去了。。。你们,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些什么?都在瞒着我?”
他的目光转向晴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于寻求答案的焦灼。
那眼神,不再是那个只知在女儿堆里厮混、厌恶经济文章的富贵闲人,而像是一个骤然被推至悬崖边、试图看清脚下深渊的少年。
晴雯看着他眼中那份懵懂又真切的忧虑,心中五味杂陈。她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二爷既然问起,奴婢也不敢完全隐瞒。外头。。。确实有些对府里不利的风声。娘娘病重,圣心难测,有些人便想趁机落井下石。林姑娘。。。她也是未雨绸缪,为自己留条后路。”
宝玉闻言,脸色更加苍白,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烦躁地踱了两步:“落井下石。。。未雨绸缪。。。难道我们贾家,真的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吗?”他停下脚步,看向晴雯,眼神痛苦,“可我。。。我能做什么?父亲、叔父他们。。。他们都束手无策,我又能如何?难道继续读这些‘明明德’、‘新民’的空洞文章,就能保住这府邸,保住。。。保住林妹妹,保住你们吗?”他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与自我质疑。
这时,袭人端着新沏的热茶进来,听到宝玉后面的话,忙劝道:“我的二爷!快别说这些丧气话!您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天塌下来也有老爷太太们顶着,您只要好好的,安心读书,便是最大的孝心和福气了!何必想这些劳什子事,没的白愁坏了身子!”她说着,不满地瞥了晴雯一眼,似是责怪她引动了宝玉的愁思。
宝玉却恍若未闻,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喃喃道:“安心读书。。。若读书不能经世致用,不能护佑家人,读来何用?往日我只觉那些劝我立身扬名的人是‘禄蠹’,如今看来,竟是我自己。。。太过无用了些。”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与自省的光芒。
晴雯看着他这般情状,知道这株一直被精心呵护的“绛洞花主”,终于开始感受到现实风雨的凛冽,并在痛苦中尝试着生长出担当的筋骨。
她轻声道:“二爷能有此心,便是好的。读书明理,正在于此。未必立刻就要二爷去力挽狂澜,但明白自身的责任,为将来计,总是没错的。”
正说着,外面小丫鬟报:“林姑娘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