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潇湘馆外的几丛翠竹在日渐凛冽的秋风里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馆内,药香与墨香交织,黛玉穿着一身月白绫袄,外罩淡青比甲,拥着一条薄毯,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她手中虽拿着一卷《陶渊明集》,目光却怔怔地落在窗外那片日渐枯黄的竹叶上,眉宇间锁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轻愁。
近来府中气氛压抑,贾母因担忧宫中的元春而心绪不宁,连带着整个荣国府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着。
紫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冰糖雪梨羹放在榻边小几上,轻声道:“姑娘,喝点羹汤润润喉吧。”
黛玉恍若未闻,依旧望着窗外。紫鹃叹了口气,正要再劝,帘栊轻响,晴雯提着一个锦缎包袱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件水绿色的夹袄,面色红润,眼神清亮,步履间带着一股与这满室沉郁格格不入的生气。
“姑娘今日气色看着好些了。”晴雯笑着行了礼,将包袱放在小几上打开,里面是几件新巧的绣活样子和一小匣新配的丝线,“这是雯绣坊新出的秋冬季图样,还有按姑娘上次说的,特意调制的‘雨过天青’和‘秋月白’的丝线,姑娘瞧瞧可还使得?”
黛玉这才回过神,目光落在那些清雅别致的图样和色泽纯净的丝线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真实笑意:“难为你总记得。这颜色极好,正合我用。”她示意晴雯坐下,又对紫鹃道:“把前儿宝玉送来的那罐枫露茶沏一壶来。”
紫鹃应声去了。室内只剩下二人。
晴雯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扫过小几上散放的几张诗稿,墨迹淋漓,字迹风流婉转,带着一股掩不住的灵秀与孤寂。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轻声念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姑娘这《秋窗风雨夕》,字字句句,都像是浸透了这秋夜的寒凉。”她放下诗稿,看向黛玉,眼中带着真诚的怜惜与欣赏,“姑娘的才情,每每读来,都让人心折,又忍不住心疼。”
黛玉睫羽微颤,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不过是些无用的牢骚,排遣寂寥罢了。读之何益?”她对自己的诗才虽有自信,但在这样的境遇下,愈发觉得这些文字不过是顾影自怜的产物,徒增伤感。
晴雯沉吟片刻,语气变得慎重起来:“姑娘,我今日来,除了送图样丝线,其实。。。还有一事,思量了许久,想与姑娘商议。”
黛玉见她神色不同往常,不由微微直起身:“何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姑娘觉得,将这些诗稿,只是留在这潇湘馆内,由我们几人传看,是否。。。有些可惜了?”晴雯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那些诗稿上,“姑娘的心血,字字皆是肺腑,句句皆有灵性,难道就甘心让它们只在这方寸之地蒙尘?”
黛玉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不然又能如何?莫非。。。你还想将它们拿出去给人看不成?”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闺阁笔墨,岂可轻易示于外人?
这是她自幼被灌输的观念。
“并非随意示人。”晴雯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姑娘可曾想过,为这些诗稿,寻一个更妥当的归宿?
比如。。。择其精粹,精心刊印成册,不署真名,只用一别号,如‘潇湘子’、‘绛珠仙’之类。印制少量,通过稳妥的渠道,只流转于真正懂得欣赏的文人雅士之间。如此,既全了姑娘的心血,让它们在知音人手中传阅品评,又不至暴露身份,惹来无谓的纷扰。”
“刊印成册?”黛玉彻底愣住了,这个念头对她而言,实在有些惊世骇俗。
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薄毯的边缘,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
让自己的诗,以这样一种正式而隐秘的方式流传出去?
这完全超出了她以往的认知范围。
惊讶之余,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过的期待,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悄然漾开了涟漪。
“这。。。这如何使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本能的不安与抗拒,“闺阁笔墨,私相授受已是逾矩,何况刊印流传?
若被外人知晓,岂非。。。岂非贻笑大方?
更何况,刊印诗集,所费不赀,又需寻可靠之人操办,其中关窍,何其繁琐复杂。。。”她列举着困难,像是在说服晴雯,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被这个大胆提议搅乱的心。
晴雯静静听着,并不急于反驳,待她说完,才缓声道:“姑娘的顾虑,我都明白。正因如此,此事才需从长计议,周密安排。刊印之资,姑娘不必忧心,雯绣坊可以垫资。所有事宜,我自会寻最稳妥、口风最紧的人去办,确保万无一失,绝不会牵连到姑娘分毫。至于闺阁笔墨不可外传的规矩。。。”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黛玉,“姑娘的诗词,抒发的是真性情,感悟的是真境界,比那些无病呻吟的应制诗、酬唱诗,不知高明多少。这样的文字,为何一定要困于闺阁?让它们在懂得欣赏的人手中流传,激发共鸣,难道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吗?难道姑娘就甘心,让这些心血,随着岁月,最终湮没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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