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缠绵的雨水过后,贾府庭院内的草木愈发蓊蓊郁郁,那绿色浓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土腥气与晚开的花香,混杂一处,酝酿着夏日将至的闷热与生机。
凤姐儿这日晌午小憩刚起,正歪在凉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残雨声,盘算着府里近来的几桩收支,眉头微蹙。
平儿在一旁轻轻打着扇,室内静谧,只闻得冰鉴里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声。
忽听得外面小丫头禀报:“二奶奶,怡红院的晴雯来了,说是有东西要呈给奶奶过目。”
凤姐眼皮微抬,与平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自她将府里部分寻常采买交给“雯绣坊”,已过了些时日,料想那丫头也该有所表示了。她懒懒地应了一声:“让她进来。”
帘栊轻响,晴雯走了进来。
她今日打扮得比往日更显郑重些,穿着一件新做的藕荷色杭绸褙子,月白绫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簪着一支简单的珠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
她手中捧着的,并非往日盛放绣品的锦匣,而是一个略显厚重的紫檀木小匣。
“给二奶奶请安。”晴雯行礼如仪。
“起来吧。”凤姐用团扇虚点了一下,“这大雨天的,什么事急着过来?”
晴雯站直身子,双手将紫檀木匣奉上,声音清晰而平稳:“回二奶奶的话,前日府里订的那批绢帕、汗巾子已然完工,叶妈妈盯着验收过了,质量数量皆无差错,今日已悉数交付给林之孝家的了。这是第一批货的样品,特送来请二奶奶过目。另外。。。”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看向凤姐,“‘雯绣坊’蒙二奶奶信重,得以承接府中事务,近日坊内借着这股东风,又接了些外头的零散订单,小有进益。奴婢深知,若无二奶奶当日提携,绝无今日。故将坊内首月盈余,整理了一份明细,连同奴婢一点心意,特来孝敬二奶奶,聊表感激之情。”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汇报了公事,又自然引出了“心意”,将行贿受贿的敏感,巧妙转化为下属对提携者的感激与孝敬。
凤姐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平儿示意了一下。
平儿上前接过那紫檀木匣,入手便觉沉甸甸的。她将匣子放在凤姐榻边的小几上,轻轻打开。
匣内分为两层。
上层铺着红色绒布,整齐摆放着几条新做的绢帕和汗巾,针脚细密,用料扎实,正是交付给府里的那种普通货色,无可指摘。下层则另有一番天地。
左边是一本装订整齐的细棉纸账册,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雯绣坊首月收支略记”;右边,则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靛蓝色织锦荷包,上面绣着简单的缠枝莲纹,针法却极精妙。
凤姐先没去看那荷包,而是伸手拿起了那本账册,慢悠悠地翻开。
账册记得清晰明白,收入、支出、利润,一笔笔列得清楚,甚至连购置针线、支付叶妈妈等人辛苦钱的小项都有记录。
利润一栏,数字算不上惊人,但对于一个初起步的小工坊而言,已是相当不错,且账面干净,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她随意翻了几页,便放下账册,目光这才落到那个荷包上。
她用指尖挑起荷包,掂了掂分量,又解开抽绳,往里瞥了一眼。
里面并非散碎银两,而是几张颜色深暗、印纹清晰的银票,并几锭小巧玲珑、成色极好的金锞子。
数目,恰好是账册上所记利润的。。。约莫两成。
凤姐心中迅速计算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将荷包放回匣内,拿起团扇轻轻摇着,目光落在晴雯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你倒是个有心人。账目也清晰。只是。。。这‘心意’未免太重了些。初次合作,按规矩办事便是,何必如此?”
晴雯早料到凤姐会有此一问,她不慌不忙,微微垂首,语气却十分坚定:“二奶奶明鉴。这并非一次性的谢礼。奴婢斗胆,是想以此表明心迹——‘雯绣坊’日后但有所进益,皆离不开二奶奶这座靠山。奴婢愿将坊内日后纯利的两成,定期奉与二奶奶,并非贿赂,而是。。。合伙之谊。二奶奶虽未出本金,但您给予的便利、信誉和这府里的订单,便是最大的本钱。唯有利益与共,方能使这小小的工坊行稳致远,也能让奴婢更安心、更尽力地为二奶奶、为府里办事。”
她直接将“分红”提到了“合伙之谊”的高度,将凤姐提供的无形资源(庇护、订单、信誉)量化为了资本,既抬高了凤姐,也明确了自己并非乞求施舍,而是寻求一种稳固的、对等的利益联盟。
凤姐听完,沉默了片刻,唯有团扇摇动的微风拂过面颊。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眉眼间却已初具风霜与决断的丫头,心中再次感叹其心思之玲珑,魄力之惊人。
两成干股,细水长流,将她的利益与“雯绣坊”牢牢绑定。这丫头,是铁了心要把她拉上同一条船,寻求最牢固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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