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被关押在柴房的消息尚未冷却，另一则消息又如秋日寒霜般降下——入画也要被撵出去了。
与司棋等待家人来接不同，入画是惜春亲自发话，即刻遣返，连半日都不许多留。
消息传到怡红院时，正是午后。窗外的日头明晃晃的，却照不进人心里的阴霾。
麝月从外面回来，眼圈有些发红，低声对正在整理丝线的晴雯说：“入画。。。这就要走了。只让她收拾两件贴身衣物，后角门的张婆子押着，立时三刻就要送出府去。”她声音哽咽，“听说她跪在姑娘院外磕头，额头都青了，姑娘连面都没露，只让嬷嬷传话‘快走’。”
晴雯捻着丝线的手指顿了顿，那鲜艳的红色在她苍白的指间显得格外刺目。
入画。。。那个跟在惜春身边，总是安安静静、眉眼温顺的小丫头。她犯错了吗？私藏哥哥的赏赐物件，在这深宅大院里，可大可小。
惜春却选择了最绝情的一种方式，仿佛急于抹去一切可能玷污她“清白”的尘埃。
“她家里。。。是个什么情形？”晴雯的声音有些干涩。
“听说爹娘早没了，只有一个哥哥在外头当小厮，前儿好像也惹了事，自身难保。”麝月叹息，“这一出去，怕是连个投奔处都没有。”
又是一条几乎看得见的绝路。晴雯闭上眼，司棋那绝望的眼神和入画可能面临的凄惶未来在她脑中重叠。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滞闷。
“麝月，把我的钱匣子拿来。”她睁开眼，眼神已恢复清明。
“你。。。”麝月看着她，已然明白，“还要帮？”
“帮。”晴雯斩钉截铁，“司棋的事，宋妈妈办得稳妥，并未走漏风声。入画这边，不能再找宋妈妈了，目标太大。”她沉吟片刻，“去请负责采买、常往外头跑的叶妈妈悄悄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些针线上的事请教。”
麝月知道劝不住，也不再劝，只觉得眼前的晴雯，身上有种让她安心的力量。她点点头，转身去了。
不多时，叶妈妈便跟着麝月来了。
她是个精干利落的妇人，眼角有着常年带笑留下的细纹，眼神却透着市井历练出的通透。她与晴雯因“雯绣坊”的生意早有往来，算是相熟。
“晴雯姑娘找老婆子有事？”叶妈妈笑着行礼，目光扫过晴雯手边那个略显沉甸的小布袋，心里已猜到了几分。
府里撵人的事，她自然听说了。
晴雯请她坐下，也不绕弯子，将那个小布袋推到她面前，低声道：“叶妈妈，实不相瞒，有件事想拜托您。入画姑娘今日被撵出去，她孤身一人，怕是艰难。这里头是些散碎银子，不多，但够她支撑些时日，寻个安身之处。烦请您找个妥当机会，在她出府时，悄悄塞给她。别说是我给的，只说是。。。一位故人念她伺候四姑娘一场，聊表心意。”
叶妈妈捏了捏布袋，分量不轻，远超寻常打赏。
她看着晴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赞许，也有一丝担忧：“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司棋姑娘那边。。。老婆子听说您已经周济过了。这接连行事，万一传到那起子小人耳朵里，只怕对您不利啊。”
晴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却更显坚定：“妈妈放心，我自有分寸。银子是干净的，来路也明白（指雯秀坊收入）。至于风险。。。妈妈行事稳妥，我是信得过的。况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今日是她，明日或许就是你我。能帮一把时，若因惧怕而袖手旁观，这心里，过不去。”
叶妈妈闻言，肃然起敬。她收起布袋，郑重地点点头：“姑娘仁义，老婆子佩服。这事包在我身上，定办得妥帖。”
送走叶妈妈，麝月关上门，忍不住道：“你这接二连三的。。。虽说都是暗中进行，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知道。”晴雯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得摇晃的竹影，“我没指望这点小事能瞒过所有人，尤其瞒不过那些真正有心的人。但我更知道，有些事，不能因为怕，就不去做。”
她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着麝月：“麝月，你想想，司棋和入画的事，底下那些婆子、小丫头们会怎么想？她们只会觉得心寒，觉得这府里冰冷无情。我这点微末之举，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让一些人知道，这府里，还有人存着一点温热的心肠。这比银子本身，或许更重要。”
事实证明，晴雯的预料没有错。
叶妈妈果然寻了个由头，在入画被张婆子押送出后角门，趁着张婆子与守门小厮说话的间隙，迅速将那个小布袋塞进了入画手中，低声快速交代了几句。
入画先是一愣，随即泪水涌了上来，她死死攥着那个布袋，回头望了一眼深深庭院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跟着张婆子踉跄地消失在了府外的街巷中。
而这两桩事，尽管做得隐秘，但如何能完全瞒过府中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和无数双眼睛？尤其是底层那些平日里不被重视的仆役，他们自有其传递消息的渠道。
不过一两日功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暗中周济了被撵的司棋和入画”的消息，便如同水底的暗流，在浣洗衣物的井台边，在仆役用餐的大厨房，在守夜婆子们偷闲的小角落里，悄然传开了。
人们议论时，声音是低的，神情是复杂的。
“真没想到，晴雯姑娘那样爆炭性子，竟有这样一副软心肠。。。”
“是啊，司棋平日里与她并不和睦，入画更是没什么交情。。。”
“这节骨眼上，别人躲都来不及，她竟敢。。。”
“听说给的还不是小数目。。。”
“这才是真正有肝胆的！比那些面上慈悲、背地里踩人的强多了！”
这些议论，暂时还传不到王夫人、凤姐等主子的耳中，却实实在在地在底层仆役心中，为晴雯赢得了一份无声的尊敬与好感。
这份人望，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同细密的蛛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或许就能成为托住她坠落的一股力量。
麝月也隐约听到了些风声，她有些不安地告诉晴雯。
晴雯却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手中的针线。
她播下的，或许只是风中微尘。
但谁又能断定，微尘积聚，不能成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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