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竹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宴乐声，甚至风吹过衣袂的细微声响，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可闻。
贺青崖站在原地，并未因被发觉而显出丝毫局促，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眸子，坦然地迎上晴雯望过来的目光。
他看清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迅速被一种沉静的审视所取代，没有寻常丫鬟见到陌生男子的惊慌与羞怯，只有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衡量意味的平静。
晴雯确实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这僻静处竟会有人，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通身气派、与这锦绣园林格格不入的年轻男子。
他身量很高，肩背挺拔，即使穿着常服，也难掩那股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属于军旅的硬朗与肃杀。
面容算得上英俊，但并非宝玉那种精致的美，而是棱角分明，肤色是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的微深，眉宇间带着一种疏离的淡漠，仿佛世间纷扰皆与他无关。
唯有那双眼睛，极黑，极深，看过来时，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抵内里。
几乎是一瞬间，晴雯就猜到了他的身份——碧痕口中那位北静王麾下的少年将军，贺青崖。
她心中微澜，面上却不露分毫。
既已被看见，便没有回避的道理。
晴雯不是那等扭捏作态之人。
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月洞门内侧，与贺青崖隔着几步的距离，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并不卑微的礼，声音清亮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知贵客在此，扰了清静，奴婢失礼了。”
动作流畅自然，行礼时背脊依旧挺直，目光低垂一瞬便复又抬起，坦然地落在对方胸前的衣襟处，既不闪躲，也不冒犯。
贺青崖看着她这一系列反应，心中的讶异更深。这丫鬟，不仅言辞犀利，处事果决，连这应对意外局面的从容气度，也远非寻常婢女可比。
他见过的名门闺秀不少，或娇羞，或端庄，或活泼，却少有这样将一份不卑不亢刻进骨子里的。
“无妨。”贺青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是久经风霜的痕迹，语气平淡无波，“是我扰了姑娘处置事务。”他方才确实算是旁听了她训斥婆子的全过程。
晴雯抬起眼，目光与他短暂相接。
他的眼神很静，没有探究，没有轻视，也没有寻常男子见到美貌女子时的惊艳或贪婪，只有一种纯粹的、客观的观察，像是在评估一件值得注意的事物。
这种感觉很奇特，让晴雯原本因意外相遇而提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不过是些下人之间的口角琐事，让将军见笑了。”晴雯语气淡然，将方才之事一语带过。她并不想与这位未来的关键人物在此时此地有过多牵扯，尤其是在无人引见的情况下。
贺青崖微微颔首，并未追问。
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更无意插手别家内宅事务。
只是，眼前这个丫鬟，确实引起了他一丝罕有的兴趣。
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病了一场”之类的话语，又见她衣着虽干净整齐，料子却普通，并非主子身边一等大丫鬟常穿的绫罗绸缎，心中对她的处境便有了几分模糊的猜测。
“姑娘是怡红院的？”他忽然问了一句。方才似乎听到婆子称呼她“晴雯姑娘”，而他隐约记得卫若兰提过，贾宝玉房中有个丫鬟名唤晴雯，女红极好。
“是。”晴雯简短应答，心中警惕，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贺青崖不再多言，只道：“此处风大，姑娘体弱，不宜久留。”
他竟还记得婆子们争吵时透露的零星信息。
这话让晴雯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关心她？
虽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里的意思却显而易见。
再次抬眼看向他，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眸，里面并无狎昵之意，倒更像是一种基于基本同理心的提醒。
“多谢将军提醒。”晴雯再次屈膝，“奴婢告退。”
她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步履平稳地离去。
石榴红的裙裾在步履间轻轻摆动，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却又带着一种与这热烈颜色不符的沉静气质。
贺青崖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拐过一处假山，消失在视线尽头。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冽的香气，不像寻常脂粉，倒像是某种草药或皂角的干净气息。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丛翠竹，心中却不像方才那般全然空寂。
那个名叫晴雯的丫鬟，如同一滴墨，落入了他的心湖，虽未掀起波澜，却留下了一时难以消散的淡影。
他见过边塞的孤烟落日，见过沙场的血雨腥风，见过朝堂的波谲云诡，却从未想过，会在这锦绣成堆、温柔富贵的贾府后园，见到这样一个女子——伶牙俐齿可平息争端，病弱之躯却挺直如竹，身处卑微却眼神清亮，仿佛淤泥中生出的一支素荷，风姿独具。
“晴雯。。。”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而另一边，晴雯快步走出一段距离，直到确认完全脱离了那人的视线范围，才稍稍放缓了脚步。
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湿。
与贺青崖的这次意外照面，虽短暂，却在她心中敲响了警钟。
这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物，其敏锐和洞察力远超她的想象。
自己往后行事，需更加谨慎周密才行。
只是，他最后那句提醒。。。晴雯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依旧有些发凉的脸颊。
那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关切，让她在这冰冷的规则世界里，感受到了一丝罕见的暖意。
她摇了摇头，将那点异样的情绪压下。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她抬起头，看向怡红院的方向，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
前路漫漫，她需得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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