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失败氛围,如同黑风岭上空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着返程的卡车。与来时那种压抑着兴奋与紧张的沉默不同,此刻车厢内的寂静,是纯粹的死寂,混合着汗水、泥土、发烟罐残留气味和浓得化不开的挫败感。每个人都还戴着那块象征着“阵亡”与耻辱的白色硬纸牌,它不再仅仅是胸前的一块标识,更像是一副无形的、沉重的枷锁,铐住了每个人的精神和意志。
车厢随着崎岖山路剧烈地颠簸摇晃,身体相互碰撞,却无人出声调整。林砚蜷缩在车厢最靠里的角落,背对着其他人,额头抵在冰凉粗糙的厢板上,仿佛想借此汲取一点冷静,或者干脆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李锐班长那番冰冷彻骨的批评,依旧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而战友们那沉默中带着复杂理解的目光,则像温和却持久的钝痛,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他沉浸在自己的悔恨炼狱中,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模糊。直到卡车碾过一个特别深的坑洼,整个车厢猛地一颠,他才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厢壁稳住身体。也就在这时,一只粗糙、温热、带着厚实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砚身体一僵,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那手掌传来的力量和热度,与车厢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随即,一个熟悉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刻意压低了却依旧难掩粗豪的嗓音响在耳边,热气喷在他的耳廓上:
“喂,林大侠!”
是赵虎。
林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更加用力地低下头,准备承受预料中的、哪怕是指桑骂槐的埋怨。他以为赵虎会像平时那样,用带着憨直的不满数落他几句。
然而,预想中的指责并没有到来。
那只大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顺势一揽,几乎是将他半个身子都搂了过去。赵虎那壮硕的身躯紧贴着他,带着一股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却奇异地没有让人感到不适。
“耷拉着个脑袋干啥玩意儿?”赵虎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他耳朵在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故作轻松,却又掩不住其中笨拙的关切,“胜败乃兵家常事!俺爹以前老说了,打猎还有被兔子蹬了眼的时候呢!”
林砚依旧沉默,身体僵硬。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赵虎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一股他特有的、混不吝的悍勇:“这次是咱点子背,撞那帮‘野狼’枪口上了!下回!下回咱哥几个一起,找准机会,搂他娘的!”
他用力晃了晃林砚的肩膀,仿佛要把沮丧从他身上摇出去。
“你别自个儿瞎琢磨,瞎往前冲!听见没?咱是一个班的兄弟!要冲,一起冲!要干,一起干!”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宣誓般的、斩钉截铁的意味:
“要死,咱也得一块儿 ‘死’!”
“要死一块儿 ‘死’!”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林砚耳边,也清晰地传入了车厢里其他沉默的战友耳中。没有悲壮,没有绝望,反而带着一种粗粝的、属于军人的、近乎蛮横的团结和义气。
这不是一句安慰的空话。这是赵虎用他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最核心的诉求——别再一个人行动!我们是一个整体!无论面对什么,一起!
林砚猛地抬起头,扭过脸,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赵虎。赵虎那张涂满油彩、沾着泥点的黝黑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笑怒骂,眼神里也没有丝毫的虚伪和客套。只有一片坦荡的、近乎执拗的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这个“犯了错兄弟”的担忧。
那一刻,林砚心中那堵用羞愧和自责筑起的高墙,仿佛被这简单粗暴却又无比真挚的话语,轰开了一个缺口。
他一直以为,自己那次冒进之后,在战友心中已经威信扫地,甚至可能被排斥。他以为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做出惊人的成绩,才能重新赢得信任。可他万万没想到,赵虎会用这样一种方式,直接、干脆地告诉他:错了就错了,下次改!但你别想甩开我们单干!咱们是绑在一起的!
这种不带任何修饰、源于最质朴战友情谊的接纳和“捆绑”,比任何语重心长的开导都更具冲击力。
旁边一直沉默的王海,此刻也幽幽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冷静的分析:“虎子话糙理不糙。林砚,你的观察力和反应速度,班里没人比得上。这次是栽在协同和纪律上。下次,你把你的‘眼睛’用好,告诉我们敌人在哪儿,该怎么打,我们一起上。别再把后背留给我们,一个人往前莽。”
他的话,更像是一种战术层面的肯定和期许,将林砚的个人能力重新定位到了集体框架之内。
就连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摆弄自己作战手套的李强,也闷闷地接了一句:“就是。下次发现啥,先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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