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癸亥年,暮春时节,淄川才子蒲松龄受聘于淄川毕刺史府,在绰然堂设馆授徒。毕府庭院深深,遍植奇花异草,牡丹雍容,芍药夭夭,蔷薇攀墙,藤萝垂架,端的是芳菲满园,四时不绝。松龄本就爱花成痴,得此佳处,闲暇时便随毕公拄杖漫步,观花赏叶,吟诗作赋,倒也惬意自在。
一日,春光正好,惠风和畅。松龄与毕公同游后园,见那荼蘼架下,残红委地,落英缤纷,枝头却犹有几朵迟开的花,颤巍巍立在细梗上,似有无限娇怯。他看得心醉,不觉流连至日暮,才缓步踱回绰然堂。
归舍后,松龄只觉倦意漫上四肢百骸,连晚饭也懒得用,便解了布履,和衣倒在榻上。倦眼朦胧间,忽闻环佩叮当,似有女子笑语声自门外传来。他强撑着睁眼,只见两名青衣侍女,身着绣罗襦,腰系翠玉带,袅袅婷婷立在床前,眉眼间带着三分恭敬七分温婉。
“先生安好。”其中一名侍女上前福身,声音清脆如莺啼,“我家主母绛妃,有要事相托,特遣婢子前来恭请先生移步。”
松龄愕然坐起,揉了揉惺忪睡眼,心中满是疑惑:“绛妃?此间并无此位夫人,不知是哪家贵客?”
另一名侍女浅笑道:“先生随我二人去了,便知分晓。”
松龄虽觉蹊跷,却被那侍女的言辞牵引,竟鬼使神差般起身,随二人出了绰然堂。门外不知何时笼了一层薄雾,轻纱似的漫过回廊,将亭台楼阁罩得影影绰绰,平添几分缥缈。脚下的青石板路,平日里走得熟稔,此刻却似无限延伸,走了许久,竟不见尽头。
行不多时,雾气渐散,前方豁然开朗。但见一座巍峨殿阁,琉璃瓦覆顶,朱红漆描柱,飞檐翘角,直耸云霄,竟比毕府的厅堂气派了百倍不止。殿前石阶层层叠叠,白玉为栏,雕龙刻凤,拾级而上,约有百余级,才到殿门。那门扉敞开着,金钩悬着碧绿的鲛绡帘,微风拂过,帘幕轻摇,透出殿内熠熠华光。
刚至殿外,又有三四名绝色女子迎上前来,皆是云鬓高耸,衣袂飘飘,见了松龄,齐齐敛衽行礼,旋即转身入内通报。
少顷,殿内传来环佩之声,一名女子款步而出。她身着锦绣华裳,裙摆曳地,上绣缠枝牡丹,鬓边斜插一支赤金步摇,珠光宝气映得她容颜愈发清丽绝伦。她莲步轻移,走下台阶,玉佩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望之宛如月宫仙子,尊贵不可方物。
松龄心中一惊,料定这便是绛妃,忙拱手欲行拜见之礼。
绛妃却先开口,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先生不必多礼。今日冒昧相召,有一事相求,还望先生莫要推辞。”说罢,便命侍女取来锦毯,铺在阶前,竟似要向松龄行礼。
松龄大惊失色,连忙侧身避让,惶恐道:“草莽书生,蒙您垂召,已是三生有幸,岂敢受此大礼?折煞小生了!”
绛妃见他执意不肯,便笑了笑,命侍女撤去锦毯,引他入殿赴宴。殿内早已摆下一桌盛宴,琼浆玉液,珍馐百味,皆是松龄从未见过的佳肴。宾主二人相对而坐,侍女们执壶斟酒,动作轻盈娴熟。
酒过三巡,松龄酒量本浅,已是微醺,忙放下酒杯,拱手道:“您若有吩咐,还请明言。小生饮少辄醉,恐失礼仪,误了大事。”
绛妃却不答话,只命侍女取来一只白玉巨杯,亲自为松龄斟满酒,眸光流转间,似有难言之隐。松龄无奈,只得举杯饮下,又再三追问。
绛妃这才敛了笑容,眉宇间染上几分凄楚,轻声道:“先生有所不知,妾乃这一方花神,麾下百花,皆是妾的姊妹眷属。我们在此处安居多年,与草木为伴,与蜂蝶为友,倒也清净自在。奈何那封家婢女,生性顽劣,蛮横跋扈,日日前来搅扰,将园中花木摧残得凋零破败,妾的姊妹们,更是苦不堪言。”
她说到此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如今妾忍无可忍,欲与那封家婢女一较高下,只是缺一篇声讨她的檄文。听闻先生文名卓着,才思敏捷,故而冒昧相请,望先生能为妾执笔,以正其罪。”
松龄闻言,心中恍然大悟。这封家婢女,说的便是那无常的狂风。他素来怜香惜玉,见绛妃楚楚可怜之态,又想起毕府后园那些被风吹折的花枝,当即慨然起身,朗声道:“您之遭遇,小生感同身受。虽才疏学浅,却愿竭尽所能,为百花讨回公道!”
绛妃闻言大喜,当即命侍女取来文房四宝。侍女们拭净案几,铺平宣纸,研好浓墨,又有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细心地折好纸格,放在松龄腕下,生怕污了他的衣袖。
松龄凝神片刻,往日里被风吹落的花瓣、被折断的柳枝,一一浮现在眼前。他胸中意气激荡,文思竟如泉涌,提笔蘸墨,挥毫疾书。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一旁的侍女们忍不住凑上前来,屏息凝视,见他写得精妙处,便忍不住低声赞叹。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便已写成。侍女们争相捧起,呈给绛妃。绛妃接过,细细品读,只见文中字字珠玑,句句铿锵,将狂风的跋扈与残暴,写得淋漓尽致,又将百花的凄苦与愤懑,抒发得酣畅淋漓。她读罢,连连称赞,眼中满是欣喜:“先生真乃奇才!有此檄文,定能让那封家婢女无地自容!”
说罢,便命人再次斟酒,与松龄对饮。松龄饮罢,只觉一阵倦意袭来,眼前的殿阁、侍女,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似有一双柔荑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身子一歪,便跌入了沉沉梦乡。
待到松龄醒来,已是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暖融融的。他猛地坐起,只觉头痛欲裂,昨夜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宛如亲历。他忙翻身下床,寻来纸笔,凭着记忆,将那篇檄文补全。
窗外,又起了一阵风,吹得院中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松龄望着窗外,喃喃自语:“绛妃,小生已为你执笔,但愿那狂风,能知罪而退,莫再摧残这满园春色。”
风过处,一朵迟开的蔷薇,在枝头轻轻摇曳,似在颔首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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