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宿使劲捏了捏颈后酸麻的肌骨,旋身合拳一揖。
口里念念有词:“可我就是不明白,打从西郡动身前始,我精心苦思一路的措辞,怎么就蒙不过几个边城老卒呢?”
“张氏真不愧是世代书香的门户。”
苏问世这声夸赞,听在张宿耳里总觉不妙。
果然,底下紧接着就调侃起来:“就连张家小郎君学起骗术来,也是一副虔心求索的正派模样,实在叫本王汗颜呐!“
“还请殿下为我解惑。”
张宿并不着恼,只一心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何处失了算计。
苏问世一脸匪夷,犹自追问:“你真不知晓问题出在哪里么?”
“不知。”张宿斩钉截铁,摇头道。
“唉呀……”
苏问世欲言又止,索性侧过身,“刃月,你可知张将军哪里露出来破绽?”
见笠沿往下压了压,张宿的心头一紧,喉头滚动道:“刃月,你……”
若是伯鱼就罢了,刃月甚少开口,他都能看出不对来……
那他张九度做戏的本事得有多糟!
苏问世瞧了眼如遭雷劈的张宿,替他催道:“说来听听。”
“是。”刃月微仰起脸来。
笠沿上翘,露出底下一双琉璃眼。
“张将军自称我等是客商,才遭逢过贼匪的袭击,仓皇之中来此投奔。
“商人远行身负货资,晓行夜宿莫不谨慎,轻易是不会在野地里露宿的。
“再者,死里逃生之后,幸存之人大多形容狼狈,哪有人连根头发丝儿都不乱的?”
“适才将军对答,气息平稳,言辞清晰,丝毫没有奔命之人的惶急窘迫,殊为可疑。”
听得这般剖析,张宿如梦初觉,才知自以为无懈可击的谎言,竟处处都是漏洞。
在安平王府共事数载,他知刃月此人内秀,却又失于孤僻,不可能精于人事。
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心中恰好想起一人,执意要去求证:“这些都是第五典军教你的?”
“嗯。”
刃月说了许多话,心跳快上不少,正待运气平复。
张宿心中困惑既解,又看出他的窘迫,便也不再打搅,兀自反省己身。
“术业有专攻,回头,还是要多请教第五典军才是。”
失落的语气里仍不乏虚怀之恳切,足见其世家气度。
苏问世适时宽慰道:“伯鱼自幼在市井长大,少时酷爱任侠,经历宽泛,深谙各色人等的脾性,这些本事都是千金不换的,若今日他在,咱们怕是连马都骑不得。”
“何意?”
“驸马暴卒于泰伦,宛陵公主惊闻噩耗,即遣家令率部曲来此迎丧,并持令谕县廷约束此间人等,不得擅自出城。
“主使之人心怀叵测,岂会束手待毙?
“我若是他,首要防备朝廷派来的人探听虚实,再要支会本地亲故,趁机商量出个脱身之法。
“此时城防严守,门卒对进城之人多加盘问,唯有扮作田庄上私逃的佃客,才能夤夜哄得他们开城门。
“不过这法子太过被动,即便进得城去,难免不是羊入虎口。
“所以,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光明正大地进城,那蛇敢来伸口,我也正好拔去它的毒牙。”
语罢,厚重的城门轰响一声,被人从内打开。
火把蛇盘似的圈住当中一个细腮短须的男子,橘黄火光如同融化的蜜糖镀于绿缎官袍。
县丞睡梦正酣,被家人叫醒,告知陛下遣了安平王来此。
他心头咯噔,气血泉涌直奔头面,险些一口气喘不过来,翻眼睡去。
活了大半辈子,除了本地乡绅豪族,他还从未见过几个大官。
好容易来了个驸马做县令,才捧着印信入主县廷理事,张口便要清点田亩民户。
隔日又领了县廷吏役跑去城外地头乱逛。
他不多嘴一问,还不知那位竟要重绘鱼鳞图,重造籍册,说什么要提早为夏收后征税作准备。
冷眼旁观后,他相信这位云氏驸马是个名副其实的秀士,也敬佩他席不暇暖,为泰伦奔走的热忱。
可惜,水至清则无鱼。
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那就有人送他去阎罗殿。
今夜,他却没料到。
自己的手脚干干净净,还没咽气蹬腿,竟也要去见阎罗了。
还是个喘气儿的活阎罗!
倒卧被衾间,真恨不得闭上两眼,当作噩梦一场。
可是暖衾揭去,夜寒侵骨。
还有冰凉脚底涔涔的冷汗,无不提醒着他——
一切都是火烧眉毛的现实。
满心觉得自己命太苦,他没奈何地攥着布衾干嚎:“苍天啊,天神呀,何不真叫无常勾了我魂魄去那阎罗殿,非要叫我在世上受这熬煎?”
还是他的老妻果断。
一把掐在人中,拖他起身,穿了衣裳鞋袜。
又遣人唤来县廷所有下属随行。
同去开城门,迎接安平王的尊驾。
临出门,望着县丞弓背耷脑的丧气样,年逾四旬的妇人再忍不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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