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清溪村冬去春来。
东风吹来细雨,麦田里碧油油的一片。
棠溪成日笼罩在雾雨里,水位肉眼可见地上涨。
溪畔小院浸久了潮气,屋顶草秆、外墙泥面,还有竹编的篱笆,都像裹了层琥珀色的糖蜜,黏着温润湿意。
倒是草棚底下炉火不熄,热烘烘的,蒸干了水汽。
齐彯锤铁出了汗,没多会儿便将衣裳濡湿,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怪难受的。
因而,他日常打铁单着里衣。
这会儿,等待淬完火的铁胚回火,他略歇了会儿,里衣也就半干。
棚子半边堆着大小五六十件铁器,正月里他才打了六七件,其中两三件被人拿回家去,剩下没拿走的,暂且搁在炉子旁。
单是翻新这堆旧家伙,齐彯件件都要另贴几两生铁,家里剩的铁砂已是不够,更别说还有几样新打的物件。
眼看张氏腹中孩儿快足月,吴春赶在暮春前上山收回猎物。
留了几只野雉在家,其余都拿去镇上换钱,顺道抓些滋补的药材回来,给张氏生产后补身子。
怎知去岁冬寒,山里的野物不得不把自己喂得一身肥膘。
吴春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头野猪架上鹿车,余下的虽不及野猪笨重,却因数量颇丰且又是活物,着实不好硬往上塞。
这两天日头好,因要赶路,齐彯里衣外边只穿了件春袍,便将半大的黄麂扛上肩。
余下五只野雉并三只野兔,都用草绳束了腿脚抓在手里。
从家走来同吴春碰头,见他不停调整姿态,往鹿车上塞猎物,脚边还有一堆伸脖瞪眼的没着落。
便去邻舍莫叔那借来辆鹿车,帮忙装了上路。
卖完猎物,齐彯推着空鹿车去工坊,买了两袋铁砂。
过段日子春夏更替,又是多雨的时节,他得早做准备。
买了铁砂,还要再烧些木炭备用。
是以,猎坑的陷阱虽然拆了,齐彯还要坚持日日上山。
半日打柴,半日烧炭。
只夜里能打上两个时辰的铁。
花了整整五日,他才将存炭的空隙填满。
而这些炭也只够撑一个月,届时,他还要赶在下个多雨的时节到来前,存好足够多的炭。
照这样的进度,齐彯粗略盘算了下,要将棚子里的铁器全部翻新,再打出人家订的几样新家伙,最快也要到年尾。
过去的一个多月,他无日不在火炉旁挥洒汗水,体力大量消耗的同时,免不了肩酸背痛。
可齐彯惊奇地发现,在他手握五六斤的铁锤,不断重复锤打的动作后,皮肉底下刺痛的酸胀感慢慢消失。
手臂、肩背上的肌肉却日渐紧实,力气也见长。
院里桃花开了又谢,棠溪在飘渺细雨里迎来暮春。
一个微雨的晌午,张氏与细妹坐在廊下闲话,时不时隔着窗指点秀娘裁剪夏衣。
正说着话,张氏忽觉腹内不适,立刻觉出是要生产的迹象。
饶是经历过两遭,吴春听见动静仍不免慌了神,手忙脚乱送张氏回屋躺下,跑去请顾婶来帮忙催生。
自古妇人生产不易,虽说清溪村的小辈多是经由顾婶的手接生,可也不是没有不能平安降生的。
甚至,有些母、子都没能保全。
这些事,吴春多少都有听说,然而他除了备些药材以防万一,就只能捏着把汗守在门口。
直到天彻底漆黑,吴春等得正焦心,忽听里间传来婴孩啼哭声,忙一骨碌爬起身冲进里间。
亲眼确认张氏和孩子都平安,才僵着双臂接过顾婶手里的襁褓,耳边的恭贺声逐渐清晰。
“……恭喜恭喜,又得了个漂亮的小女娘,瞅瞅这眼睛鼻子,同秀娘刚生下来时一模一样,将来也是个水灵的……”
张氏母女平安,总算了却吴春一桩心事。
他笑看怀中襁褓稚子安静入眠,心中便觉得无比满足。
片刻前,未知等待中的煎熬,也化作了酸甜。
后几日,等张氏将小女哄睡,吴春替妻儿掖好被角,便去棠溪边寻齐彯。
齐彯拿锤的手停下,抬眼看向桌边泥塑似的人形。
“兰字如何,兰草生幽谷,清芬静好,孔圣曰:夫兰当为王者香,取义美好。”
“不好不好,兰花寓意虽好却不容易养活,咱们小户人家怕是压不住。”
吴春不假思索脱口否定,又想齐彯已被自己拘着想了几日,忙堆笑劝他重新想。
“齐老弟,你再想想,只怕还有好的哩。”
这话齐彯近来听了不少。
绞尽脑汁想出的字,被吴春一口否了,他也不恼,低笑两声,便又抡锤继续敲铁。
打他住到棠溪边,院外除了浣衣采桑、担水摸鱼有人经过,院子里鲜少有客。
有也是吴家人偶然来访。
如今倒也热闹,吴春为替小女取名,几乎日日都来此坐上一两个时辰,等着齐彯边打铁,边帮他想字。
外边天气渐热,棚子里更热,吴春坐了不过一刻就汗流浃背。
自己拎起桌上的壶,倒了杯冷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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