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冬日已沉。
大地上最后一抹光辉无声隐没,清溪村告别白昼的喧嚣,远近人家纷纷关门闭户点上灯盏。
与吴家人一道用过晡食,齐二郎携着疑似铁铸的黑棍回到小屋里。
摸黑点上油灯搁在床头,手里黑棍被他手心捂热,对着灯火掂量几下,疑心手里的分量不大对。
尽管剥去外表贴合的半寸厚木料,棍子的重量并没有变轻多少,而且若说它完全是铁铸的,拿在手里又感觉不到与之相匹的沉重。
放到光下才能发现有几处地方摸着平滑,看起来却有细密麻坑,显然是被打磨之人无意忽略。
就在齐二郎疑惑之际,忽然发现棍子的一端挨上火焰,烘烤后发出“滋滋”响声。
同时有淡黄液体自被烤过的地方滴落,火烘松木的香气迅速扩散。
是松脂?
齐二郎凑近眯眼细看,液体滴落处环绕棍身缺出一条细缝,看着像是个接口。
那么,填充松脂就是为了粘接。
如是想到,他随即尝试双手各握一侧用力拧拔。
拔不动!
齐二郎冷静下来,把出现细缝处放回火上燎了会儿,果然又见松脂熔化滴落。
随着鼻腔里充斥的松香气息愈渐浓郁,接口处填进的松脂熔尽,这次齐二郎略一使力就将黑棍粘连的两截拔开。
雪刃荧光的刹那闪出刺目白芒,齐二郎匆忙闭眼,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
李鸦九在棍子里藏了一把剑。
如果那个乞丐没有说谎,这把剑应是他亲手铸造。
齐二郎的手小心翼翼抚触过剑刃,意外地发现这把剑竟然没有开过刃。
李鸦九自言,在被贼人掳走前,他曾铸造一柄让其扬名的宝剑。
宝剑扬名,若非出自名家之手,便须因其自身锋利,能让用剑者持锋所向披靡。
前者,剑因铸剑师扬名,此等剑器自问世之日起就成为世人追捧的名器。
后者,铸剑师可凭一剑名扬天下,其后所铸剑器方得如前者因人荣显。
这把没开刃的剑显然不会是那把名为“断红”的名剑。
齐二郎细看剑身,没有发现剑铭刻痕,因而更加肯定这把剑不是断红。
他没见过名剑,可手里这把剑除了剑身雪亮,剑柄连着剑鞘都是黑乎乎的,与包裹在外的漆木一般粗陋。
更像是李鸦九被囚困时偷偷锻造的产物。
想到这里,齐二郎对李鸦九的过去产生兴趣,蓦地想起,除了棍子,还有一本手札也在他这儿。
齐二郎倾身从床的内侧拽出随身包袱翻找,在衣物中间找到印象里的布包,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前番淋过几遭雨,别是给淋坏了!”
他懊恼地嘟囔着,小心捧起布包打开。
万幸在布包里头还包着一层油纸,此刻油纸外边也已被水浸泡得皱皱巴巴。
解开油纸,里头包着一指厚的册子,除了封皮老旧磨损,里面都还保存完好。
齐二郎灯下随意翻阅,从头到尾粗略看过,确实写着许多冶铁铸剑的细节要领,越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俗语。
李鸦九没有说谎,他对冶炼之道可谓是精通。
他在手扎里除了记录如何铸剑,还偶尔提及其他一些兵器的形制以及铸造的注意点。
其中刀剑铸造术最为详尽,像折钢锻打法、覆土烧刃之法这些锻打工序,几乎所有带刃的兵器都能适用,所以他记述得尤为仔细。
除了常见兵器,他也会粗略讲述兵器里冷门的双钩、铁叉之类的铸造法。
当然,现在的齐二郎对冶炼一无所知,根本没耐心去看一堆从未见过的陌生名词,更别谈试图去理解。
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搜寻,企图找出其中赘叙心迹的片段。
因为在这部手札的开头,李鸦九洋洋洒洒书了上百字的宏心伟愿,立志要成为南旻乃至天下闻名的铸剑师。
为此,他认真锤炼自己的冶铁功夫。
先是熟练掌握锻铁的火候,然后琢磨锻打的力道,再将淬火的时机深深刻入脑海,一步一步铸造出堪用的剑胚,而后才能开始一柄剑的千锤百炼。
直至淬铁成钢,锋芒尽露。
锻铸一柄剑的过程漫长,一意孤行的年轻铸剑师难免遭遇挑战。
所谓的挑战,不仅来源于铸造过程中出现的麻烦,更多时候是发自内心的自我诘问。
“为何我的祖辈、父辈不肯传承先祖技艺,要让我像瞎子一样摸索?”
“世上那么多铁匠,却没有几人闻名一世,我该不会也要当一辈子无名的铁匠?”
“年岁渐长,我为何还是庸碌无为?”
“我能铸剑了,可是究竟哪一把才能让我扬名?”
……
一朝断红剑成,喜极饮醉,酿成此生恨事。
“‘断红’这名字好,‘青山隔断红尘路,白云满地无寻处’,我李鸦九山中铸剑十余载,总算等到出头之日!”
“匪贼非人!趁醉掳我至山,囚于暗室,日夜打铁不得喘息……”
“……我困此地久矣,不见天日,不知年月,幸将传家玄铁贴身收藏。”
“近来看守松懈,我得空锻炼私藏的铁矿,犹豫是否要把最后的玄铁炼入其中……”
“怪哉,近来看守甚严,来不及开刃,险些被他察觉,得想办法掩藏才是。”
“看守染疫,我亦不能幸免!”
“病势凶,恐难苟存。”
后面剩下几页都是空白,齐二郎推测那时李鸦九兴许病得很重,后面离开贼窝病是好了,可眼睛也盲了,所以记录就中断了。
他收剑入鞘,将其放在枕头底下,躺在床上想了些事才睡去。
清晨,齐二郎伴着鸡鸣起身,在屋里摸黑打了两遍拳。
冯骆明说这是军中炼体用的拳法,时常习练能强健体魄,他连着病了两场常觉手脚乏力,想着练拳缓解一二。
没多久,院子里传来吴春说话的声音,话音短促,不一会儿院里又归于平静。
待齐二郎走出小屋,同往常一样去大屋陪吴叟用朝食,正遇上吴春从外面回来。
见着齐二郎,他带笑招呼道:“齐兄弟早啊,走,先去吃饭,正好有话要说。”
齐二郎笑着点头,想起自己先前在吴叟面前还叫人春叔,这会儿又在称兄道弟,心道:这辈分是算不清了!
喜欢缓归乡请大家收藏:(m.suyingwang.net)缓归乡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