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二郎记着黄渠的话,不欲耽搁太晚,便要了两份制灯的竹篾并彩纸,与阿绮一人一边蹲在老师傅侧旁学做荷花灯。
时近正午,枝上蝉鸣阵阵。
老师傅粗糙的指节反复摆弄几根竹篾,很快扭出荷花灯的骨架,忙里偷闲看了眼两旁“偷师”的,手里都捏着竹篾无从下手。
豁了齿的老汉笑得漏风,心情舒畅地哄起娃娃,口里有意无意地点拨二人。
两个时辰过去,齐二郎放下手里成型的荷花的,无声叹息着抬手擦了汗,又帮阿绮收了尾。
给过灯钱,二人托着荷花灯出了纸扎铺,迎面吹来阵凉风,吹去心头缭绕半日的烦闷。
此时只需跟着拿荷花灯的陌生人便能走到河边,齐二郎放松不少,照顾阿绮的步子慢行。
中元日家家户户都要祭祀亡灵,牧宅与黄宅也不例外,齐二郎与阿绮与两家并无血亲,黄媪让二人放河灯也是让他们自行缅怀已逝的亲人。
齐二郎离家一载有余,自是不知家中境况。
若无意外,大母与大兄俱在,生母在他襁褓之年出走,或许尚在人间。
唯一确定亡故了的亲人,就只有他那从军殒身的阿父。
素未蒙面的至亲,对齐二郎来说实与生人无异,不过,因齐顺戍战抗敌而亡,他自幼对其存了深厚的敬意。
二人手里捧着荷花灯,跟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面穿街绕巷。
日照下的河沟如玉带穿城,风拂水面,粼粼泛着波光。
放河灯的河沟是自城外导来的活水,蜿蜒过城后汇入主河道,城中的人相信河灯会随流漂去冥河。
齐二郎在河堤上拣了块柳荫,垂头细看纸扎铺里讨的截短香,只见香灰底下仍忽闪着红亮,万幸一路走来不曾熄灭。
他弯身把灯放在一旁,想先替阿绮点灯,扭头见绯衣小女娘垂头望着怀里的灯出神。
想起自那日买了人送去宝成巷,阿绮从脏乱不堪的女奴摇身一变,成了先生的义女,不管她曾经历过什么,苦难已成过往。
得黄媪细心将养二三日,阿绮眼中恢复了神采,像条尾巴似地整日追在黄媪身后,黄媪想做什么她便上前抢着做完,逗得黄媪欢笑不断。
齐二郎不知阿绮身世,见她行事拘谨只当是惊吓后的余悸,连日来也未见她肆意欢笑,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自己过去的影子。
“阿绮。”他轻唤一声,温声道,“过来一些,帮你点灯。”
小女娘举头看他,面露惑色:“阿兄,人死后真的有魂魄吗?”
齐二郎不防她有此一问,愣了一瞬后接过灯拿在手里,捏着香火往卧在油里的灯芯上凑。
未知生焉知死,他尚未亲历生死,自也道不出其中奥秘。
见阿绮眼神求知若渴,心念一动,应道:“当然有啊。死者已矣,可活着的人仍在挂念,从未忘记。”
“河灯会送亡者归家吗?”
“先生说,佛经告诉世人,故去之人的家在忘川奈何,活着的人担心他们找不见归途,便送去河灯指引亡者归家。”
灯芯被香火靠住,慢慢变得焦黑,良久才有火苗钻出。
齐二郎将点亮的河灯还给阿绮,看她小心捧过蹲低了身放至河面,才拿起脚旁的灯,如前法点燃随手放下了河。
起身后,见阿绮的目光还驻在漂走的灯上,自己也留神看了眼刚放的灯。
转眼的工夫,竟已顺流漂远,思绪忽而渺茫,由衷言道:“若死者有灵,知晓人世还有人记挂定是欣慰的,好好活着吧,阿绮。只有活着,才能铭记逝去的人。”
说话的工夫,齐二郎转身离了河堤,偏头提醒阿绮跟上。
归途上阿绮不再沉默,这两日黄渠教导齐二郎之余也在替她讲学,奈何黄渠面相严肃,有些许拿不准的她也没敢开口问。
许是因为她被齐二郎从胡商手里救过,对他不生惧反而更觉亲近,今日二人又说了许多话,便索性将心中疑问一并请教了。
身为救命恩人兼师兄的齐二郎也不负她的期待,耐心为其解惑。
晚照拉长树影,躲在密叶里扯嗓叫了一天的蝉渐次偃旗息鼓,人人心中记挂着中元不宜夜行的古老习俗,脚下忙不迭地赶路归家。
送阿绮回了宝成巷,道上行人愈发稀少,走在回牧宅路上的齐二郎不由加快脚步。
待他绕过大半条街回到牧宅,却见门前车马成堆,灯火幢幢将路塞满,前面更有列队执锐的甲士,就连宅门也被甲士分列把守。
齐二郎心知不妙,面上却不肯显露半分,只做急着归家状抬步便要往门内去,脚未沾地便被双戟拦下。
门内焦急等候的钱管事听见动静连忙上前,望门侧甲士作揖赔笑:“军爷勿怪,这是府上寄住的郎君,还请诸位放行。”
见少年身量单薄不似武士,甲士撤开戟刃放行。
“钱伯,师父他可还好?”
齐二郎进内后步子迈得飞快,钱管事疾步追赶被他甩在身后,喘息时不忘转达牧尘子匆促间的安排:“家主让郎君稍安勿躁,稍后见面也请郎君少言,一切听他吩咐,切莫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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