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雪比南京更绵密,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儿落下,把瘦西湖的画舫裹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远远望去,画舫的乌木顶被积雪压得微微下沉,船舷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晃,红绸子褪成了浅粉,倒像浮在云里的一口棺椁,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画舫的雕花窗棂上结着冰花,六棱形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雪,映着舱内跳跃的烛火,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舱壁上晃来晃去,像一群无声的鬼魅。
吕本戴着一顶玄色貂皮帷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削薄的嘴唇,唇色泛着青。
他正用银签慢悠悠地挑着碟中的醉蟹,蟹是阳澄湖的贡品,膏黄橙黄透亮,颤巍巍的像块冻住的蜜糖。他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用签子将蟹肉一丝丝挑出来,再慢条斯理地抹在米糕上,米粒的白衬着蟹肉的嫩,仿佛在做一件极郑重的事,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股不容错漏的谨慎。
舱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在积雪的甲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由远及近,带着雪粒被碾碎的脆声。张万贯带着三个盐商钻了进来,棉袍下摆沾着雪粒,进门时带起一阵寒风,吹得烛火猛地跳了跳。
四人刚进门就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搓着手,指关节冻得发红,像浸过冰水的萝卜。
为首的张万贯眼角堆着笑,褶子里还嵌着雪沫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过桌上那封火漆封口的密信——三日前收到的,信笺是极普通的竹纸,字迹却潦草如狂风扫过,笔锋里藏着狠劲,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通篇只写了一句话:“正月二十,瘦西湖画舫见,带齐去年私盐账册。”
“吕大人,这鬼天气……您怎么突然约在这儿?”张万贯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颤音,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一小团,又被他急促的呼吸吹散。他知道这位吕大人手段厉害,去年漕运司的王主事就是因为私吞盐税,被他在太子面前轻描淡写一句话,就送进了大牢,至今还在天牢里啃窝头,听说手指头都被狱卒打断了两根。
吕本没抬头,银签在蟹壳里转了个弯,精准地挑出一块雪白的肉,连带着点橙红的膏:“张老板去年冬天从海州运的三千引私盐,藏在高邮湖的芦苇荡里,用桐油布裹了三层,底下垫着木板防受潮,至今还没出手吧?”
张万贯的脸“唰”地白了,像被雪直接糊了脸,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棉帽的边缘积成小小的水珠。
连带着身后的三个盐商也僵在原地,脚像被钉在了舱板上,大气不敢出。新算盘推行后,户部查盐引比筛沙子还细,每一笔盐的出入都要对账三次,连秤砣的重量都得校三遍。
他那些没登记的私盐引藏在密室的夹层里,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可夜夜都能听见耗子啃木箱的声音,闹得他几宿没睡好,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被官差破门而入。“大人……您这是……”他张了张嘴,舌头像打了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想让那些盐引变成现银,就得听我的。”吕本终于抬眼,帷帽下的目光像淬了冰,扫过四人惨白的脸,带着点审视的冷意。“刘璟不是要去扬州核账吗?正月二十,他会查府库的旧盐引档案,听说还带了新制的算盘,要一笔一笔核到明儿个开春。”
他顿了顿,将银签上的蟹肉送进嘴里,慢慢嚼着,“你们找个机灵的账房,仿他的私印刻一枚,往乾隆二十三年腊月的账册里混三十张假引,编号就用‘扬字三百四十五’到‘三百七十五’——记住,得是去年腊月的编号,正好卡在他去年巡查扬州之后,让他百口莫辩。”
旁边的盐商王二麻子忍不住插话,他脸上有颗大痦子,说话时痦子跟着抖:“仿私印容易露馅吧?刘大人的印泥里掺了金粉,是宫里特供的,咱们……咱们哪弄得到宫里的东西?”他做私盐生意多年,最怕的就是官府查印鉴,刘璟的私印更是出了名的难仿,据说边角有个极小的缺口,是当年刻章时不小心磕在砚台上弄的,全扬州找不出第二个人知道,连府衙的老文书都未必留意过。
“金粉好办。”吕本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白瓷瓶,瓶身上描着缠枝莲纹,是御窑的样式。他拧开盖子,用银签挑出些闪着微光的粉末在指尖,迎着烛光轻轻一吹,金粉簌簌落在桌上,像撒了把碎星,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宫里的鎏金粉,混在朱砂里,足能以假乱真。至于印鉴的缺口……”他从怀中掏出块青田石印章,石质温润,透着淡淡的绿,放在桌上推过去,“你们自己看。”
张万贯颤抖着拿起印章,手指的汗沾在石面上,留下几个湿痕。他对着烛光细看,只见印文是“刘璟之印”四个篆字,笔锋苍劲有力,转折处带着股锋锐,与刘璟在税单上的私印分毫不差。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右下角果然有个极小的缺口,连缺口边缘的磨损痕迹都像极了,仿佛是同一枚印章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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