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相国寺惊马事件后，摄政王府内的气氛，无形中变得有些微妙。萧执待虞笙依旧宽厚，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过问学业起居也一如往常，但某些细微之处，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能全然自然地接受虞笙偶尔的亲昵举动。
当她如同幼时般，习惯性地想挽住他的手臂，或是靠在他身边看书时，萧执总会先于意识，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滞。
而后或是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或是寻个由头起身，避开过于贴近的距离。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间似乎更长了，却又总是在她察觉回望时，率先移开，转而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或是案头袅袅的青烟，只留下一个冷硬而难以捉摸的侧影。
那目光深处，藏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审视、困惑，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悸动。
虞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明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已被惊马一事撞出了裂痕。
萧执正在理智与情感的漩涡中挣扎。
她并不急于挑破，反而愈发表现得乖巧懂事，读书习字愈发认真，琴艺画技也刻意精进，仿佛要将全部心思都用在不负爹爹期望上。
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会对着窗外发呆，轻轻哼唱起一首江南软糯的小调，歌声婉转，带着若有若无的愁绪。
这日傍晚，萧执在书房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边关军务的奏报，已是月上中天。
连日来的朝务和心中难以平复的暗涌，让他眉宇间染上深深的倦色。
萧执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房一隅，是那张虞笙常坐的白虎皮太师椅。
此刻椅上空无一人，只随意放着一本她近日正在读的《山海经》，书页间还夹着一枚她常用的带着淡淡馨香的银杏叶书签。
仿佛下一刻，那个穿着杏子黄绫袄的身影就会抱着书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软软地唤他一声爹爹。
鬼使神差地，萧执没有立刻唤人伺候洗漱，而是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研墨润笔。
他并未打算画什么军国大事或是山水意境，笔尖悬停片刻，竟顺着心绪，缓缓勾勒起来。
起初只是随意几笔，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很快，那轮廓变得清晰——是一个少女的侧影。
她坐在窗边，微微仰头望着窗外，阳光勾勒出她流畅的下颌线和纤细的脖颈，长睫低垂，神情专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愁，正是虞笙白日里发呆时的模样。
萧执的笔触起初有些凝滞，仿佛在抗拒着什么，但渐渐地，手腕愈发流畅，下笔如有神助。
少女如云的秀发，精致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唇瓣，甚至衣袂的褶皱，都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他画得极其专注，连周身的疲惫都仿佛暂时消散，整个心神都沉浸在这方寸画卷之中。
然而，当画到少女唇角那抹极淡，却仿佛蕴藏着万千心事的弧度时，萧执的笔尖猛地一顿。
他在做什么？
他竟然……
在深夜的书房里，凭记忆描摹一个少女的容颜？
而这个少女，是他名义上抚养了三年，一直唤他爹爹的虞笙！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和理智的警醒猛地攫住了他。
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目光死死盯着画中之人，那眉眼，那神韵，无一不清晰刻印着他心底那份不应该生出的，且还在日益膨胀的妄念。
惊马那一刻的心悸与恐慌，平日里她靠近时莫名的躁动，看到她与其他年轻男子，说话时心头掠过的微妙不悦……种种迹象，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逼迫他正视那个他一直试图忽略的事实。
他对虞笙，早已超出了长辈对晚辈的怜惜与责任。
一种深沉的罪恶感与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年长她二十岁岁，应该是她依赖信任的长辈，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的人生本该是权衡利弊、稳固朝纲，怎能被这种不合时宜、不容于世的私情所困？
萧执眸色暗沉如夜，猛地将手中的笔掷于案上，墨汁溅污了画卷的一角。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内翻涌的情绪。
良久，他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深潭般的冷寂。
他伸手，想要将这幅不该存在的画作撕毁，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宣纸，却迟迟无法用力。
画中少女的眼神，那般清澈，又那般忧伤，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最终，他还是没有撕掉它。
而是如同处置某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般，他将画卷缓缓卷起，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
然后，他走到书架旁，再次打开了那个隐秘的暗格。
暗格中，除了之前那幅她趴在书案边的画之外，竟已多了好几卷类似的画轴——有她抚琴时的专注，有她读书时的恬静，有她微笑时的明媚……
原来，在无数个他试图理清心绪的深夜，这些画纸早已背叛了他的理智，将那份潜滋暗长的情愫，悄然记录了下来。
萧执将新画的卷轴放入暗格，与其他画轴并排放在一起。
暗格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也将他心中那片汹涌的暗潮，暂时封锁了起来。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威严，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与挣扎从未发生过。
只是那紧抿的薄唇和比平日更加幽深的眼眸，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窗外，月色清冷，夜凉如水。
而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摄政王孤寂挺拔的身影，也映照着他心底那份刚刚确认，却不得不立即深埋的，惊涛骇浪般的情感。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意识到，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而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成了横亘在他面前，一道比边关战报更加棘手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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