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后殿的书房不大,却整洁雅致,靠墙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多是经史子集、佛经典籍,也有些游记杂书,散发着淡淡的樟木和墨香。楚宁按照佟贵妃的吩咐,搭了梯子,小心取下沉放在书架最上层的那几个黑漆螺钿木匣。
木匣入手颇沉,边缘有些许磨损,显然年代不短了。她用软布拂去薄尘,依次打开。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奏章密件,而是一摞摞捆扎整齐的信札、礼单、诗稿,还有少量泛黄的画作。纸张新旧不一,墨迹或浓或淡,时间跨度似乎颇长。
楚宁将它们一一搬到窗边的宽大书案上,先大致分类。信札最多,多是宫中女眷、宗室福晋、外地诰命与佟贵妃的往来问候,内容多是节气问安、家长里短、或是恭贺生辰、感谢赏赐等,文辞典雅客气,透着旧时闺阁的礼数周全。
礼单则按年份捆着,从康熙二十几年到近年的都有,记录了各宫妃嫔、皇子、宗室乃至外臣命妇在年节、寿辰时进献给佟贵妃的礼品名录。楚宁注意到,早期的礼单相对简单直接,越到近年,礼物品类越发繁多精致,但也越发格式化。
她开始按佟贵妃的指示,专门挑拣出涉及“早年阿哥们往来问安”的部分。这需要逐封、逐页仔细辨认落款和内容。
这项工作细致而耗时,楚宁却沉浸其中。这些褪色的字迹,仿佛将她带回了十数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光。她看到了少年胤禛用工整略显拘谨的笔迹写给“佟佳母妃”的请安帖,内容多是汇报读书心得、请教书法疑难,语气恭敬孺慕,透着少年老成的认真。也看到了更年幼的胤祥用还带稚气的笔触画的歪歪扭扭的寿桃和写的贺寿诗,旁边还有佟贵妃用朱笔圈点的鼓励批注。
她甚至发现了太子胤礽早年的礼单和贺信。彼时的太子,礼数周全,措辞恭谨,礼物也极尽贵重,显示出对这位庶母应有的尊重。信中提到“皇阿玛常教导儿臣以孝悌为先”、“母妃慈爱,儿臣感念”等语,读来倒也有几分真诚。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太子信札的数量明显减少,内容也趋于简略,后期多是詹事府属官代笔的格式贺表。反倒是胤禛的信札,虽数量未必增多,但内容越发言之有物,除了问安,偶尔会谈及一些读书感悟、地方见闻,甚至隐晦地提及某些政事看法,寻求“母妃指点”。佟贵妃的回信抄稿也显示,她对胤禛的教导更为用心,回信篇幅更长,时有鼓励和提点。
楚宁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皇子的早年痕迹。大阿哥胤禔的礼单厚重直白,多弓马器具;八阿哥胤禩早年的问安信措辞极其谦恭温雅,礼单也精心挑选,显出其一贯的“贤王”作风;九阿哥、十阿哥等人的则相对简略……
翻看着这些故纸,楚宁仿佛目睹了一幅生动的“皇子成长与关系变迁图”。早年或许还有几分纯粹的孩子气与对长辈的依恋,随着年岁增长,地位差异、利益纷争、个性分野,逐渐在这些笔墨往来中留下清晰的刻痕。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是日益清晰的权力格局与亲疏远近。
忽然,她的手指在一封没有署名、折叠方式也有些特殊的信笺上停住。这信夹在一摞康熙三十五年左右的普通问安信里,纸张普通,字迹却清峻挺拔,与周围字体皆不相同。她小心展开,内容极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望自珍摄,敛华守拙。”
没有上下款,没有日期。但这笔迹……楚宁心中一震,与她在涵今斋见过的那片写有诗句的枫叶书签上的字迹,极为相似!还有那语气,那种洞悉世情、隐带劝诫的意味……
是谁写给佟贵妃的?看内容,是在提醒贵妃要收敛锋芒,避祸自保。时间大约在康熙三十五年左右,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佟贵妃那时已是贵妃,深得康熙敬重,有什么需要“敛华守拙”的危机吗?还是这信并非给贵妃本人,而是让她转交或提醒她保护某人?是胤禛吗?那时的胤禛不过十几岁少年……
楚宁将这封无头信小心抽出,单独放在一边。她直觉此信非同寻常。
就在楚宁凝神思索之际,书房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随即是秋芸压低的声音:“宁楚,你在里面吗?瑞姑姑让你去前院一趟,有人送东西来。”
楚宁连忙将手头的信札归拢,将那封无头信小心夹入一本厚重的《金刚经》抄本中,起身开门。“什么人送东西?”
秋芸神色有些古怪:“是……四阿哥府上的苏公公,说是四阿哥得了些上好的银耳和莲子,还有几本新出的佛经注解,孝敬贵妃娘娘。瑞姑姑正在前厅见他,让你也过去。”
苏培盛?楚宁心中一紧。胤禛在这个时候派人来,绝不会仅仅是送滋补品和佛经那么简单。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跟着秋芸往前院去。
前厅里,苏培盛正垂手立着,与瑞姑姑低声交谈。见楚宁进来,他抬眼看来,目光沉静如常。他面前桌上放着两个精致的锦盒和几本蓝布封面的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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