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有些人的命,从落地那一刻起,就泡在苦水里,还兑了黄莲。
崔大牛就是这样。
他出生的日子,据后来村里仅存、也不太愿回忆的老人家模糊嘟囔,大概是个数九寒天,北风刮得跟鬼嚎似的。
他爹,一个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佃户,在给东家连夜送柴禾的路上,一脚滑进了冰窟窿,等人发现,硬得能敲出声。
他娘,挺着大肚子,听到信儿,当时就栽倒在自家那漏风的破门槛上,血崩了。
等邻居七手八脚弄来快咽气的产婆,崔大牛已经在他娘渐渐凉透的血泊里,踢腾着细瘦的胳膊腿,哭得猫崽儿一样。
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那是心善人家才有的故事。
这年月,谁家锅里都不多一粒米。
他就像一条不合时宜的小野狗,被东家踢到西家,被村头踹到村尾,勉强靠着残羹冷炙、野果树皮,竟也一天天拉扯着长大了。
只是瘦,瘦得脱了形,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大,黑黝黝的,看人时带着点天生的怯,和一股子被世道磨出来的、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狠劲儿。
十岁上,唯一的远房表舅也嫌累赘,塞给他半个硬得能崩掉牙的杂面窝头,指了指村外那条被车辙碾得稀烂的黄土路:“牛儿啊,出去……闯闯吧,兴许有条活路。”
崔大牛抱着那半个窝头,看着表舅飞快关上的破木门,站了半晌,转身走了。
这一走,就再没回头。
流浪的日子,是贴在刀刃上舔那一点点腥甜。
睡破庙,钻草垛,跟野狗抢食,被更大点的乞丐追打。
他学会了挨打时蜷缩起来护住头脸肚子,学会了在馊水里飞快地捞出还算完整的东西塞进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最主要的是,学会了吹牛。
肚子越空,牛皮吹得越响。
仿佛那从嘴里喷出去的大话,真能化成热气,暖一暖瘪塌塌的胃袋。
“看见没?昨儿个城东刘财主家摆席,那红烧肘子,这么大!”
他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好像真油光水滑地啃过,“刘财主拉着我手,非要我当他干儿子,我没乐意!”
“嗤!”听的人啐一口,但眼里的将信将疑,多少能让他飘飘然片刻,忘了饥饿。
直到那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一阵阵发黑的崔大牛,晃荡到邻县一个灰扑扑的小镇。
他已经两天水米没打牙,怀里最后半块不知从哪个施粥摊子摸来的、掺了沙子的黑面馍,硬得像块石头,被他捂在胸口,是最后的指望。
街角蹲着个算命摊,一个山羊胡老头,戴着圆墨镜,守着个“铁口直断”的破布幌子,正对个愁眉苦脸的老太太白话:“……您这面相,山根隐有青气,主家宅不宁,小儿夜啼。不过遇上我‘胡半仙’,算你造化,来,请这道‘安宅符’,贴身放床头,三日必见效。诚惠,五个铜子儿。”
老太太哆哆嗦嗦摸了半天,掏出三个铜板,又搭上两个鸡蛋,千恩万谢地走了。
崔大牛看得肚里馋虫和心里那点歪念一起搅和。
他蹭过去,蹲在摊子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老先生,您……您这算得真准?”
胡半仙斜睨他一眼,目光在他破烂的衣衫和菜色的脸上扫过,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理。
崔大牛那股邪火,混着饥饿催生出来的胆气,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站起来,也不管周围渐渐围拢的几个闲汉,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有点劈叉:“算、算命有啥了不起!我、我能让阎王爷给我点烟!信不信?”
人群哄一下笑了。
胡半仙也乐了,捻着山羊胡,上上下下打量他,像看个滑稽的猴子。
正笑着,街那头慢悠悠晃过来一头老水牛,被个庄稼汉牵着,牛屁股一扭一扭,尾巴悠闲地甩着。
胡半仙眼珠一转,指着那牛,对崔大牛说:“小子,阎王爷咱请不动。这样,你要能让这头牛,给你磕三个响头,看见没?”他掂了掂刚才老太太给的铜板和鸡蛋,“这,还有我这儿天的进项,都归你,管你一年饱饭!要是不能嘛……”他嘿嘿冷笑两声,没往下说,但那意思明白,得留下点什么。
人群起哄得更厉害了。
崔大牛脑子里“嗡”的一声,血都往头上涌。
一年饱饭!那是什么神仙日子!他看着那慢吞吞的牛,牛眼浑浊,看起来温顺又愚蠢。
吹出去的牛,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
饿死也是死,丢人现眼也是死,不如……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分开人群,踉踉跄跄朝那牛走去。
心脏在瘦薄的胸膛里擂鼓一样撞着。
那牛似乎察觉到什么,停了步子,抬起头,大大的牛眼茫然地看着这个径直走向自己的人。
牵牛的汉子也愣了:“哎,你干啥?”
崔大牛没理他,走到牛跟前,距离近得能闻到牛身上热烘烘的腥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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