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起,戈壁上的颜色便迅速由衰草枯黄的褐,转向一种更为肃杀的苍灰。天空高远,云层稀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却添了份澄澈的冷冽,照在收割后裸露的田垄上,映出大地干硬的纹理。
青石洼的夏收已经结束。尽管经历了春末的“借粮”和侯二的调离,尽管人力物力都捉襟见肘,但在杜衡近乎苛刻的精细管理和流民们拼死般的劳作下,田地还是勉强给出了回报。收获的粮食小心翼翼地晾晒、入窖,算上修缮烽燧从镇将府换来的一点微薄“赏赐”以及与斛律部落小规模贸易补充的部分杂粮,账面上的数字,让司马达紧锁了数月的眉头,终于略略松开了半分。
至少,熬过这个冬天,似乎有了些微的底气。
李世欢却没有半分轻松。他站在营墙上,望着南面通往怀朔镇的方向。秋风卷起他戎服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的目光越过收割后空旷的田野,投向更远处隐约起伏的、通往并州的山峦轮廓。空气中,除了干草和尘土的味道,似乎还隐隐飘来一丝别样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那是恐慌与饥饿的气息。
“将军,”司马达顺着台阶走上营墙,手里拿着几份新誊写的文书,脸色并不比李世欢轻松多少,“刚收到的消息。镇城方向,粮价又涨了三成,盐价翻倍。市井里已有传言,说南边几个州遭了蝗灾,秋收无望,流民正在北涌。镇将府……据说已有严令,各城门加派双倍兵卒,严查流民,不得放入镇城滋扰。”
李世欢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不得放入镇城……那流民去哪?”
司马达沉默了一下:“想必是……驱往各乡野戍堡,或者……任其自生自灭。”
李世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这就是‘共度时艰’。压力一层层往下传,传到我们这些戍堡,传到那些无路可走的流民头上。段将军只需一道命令,便可保镇城‘安靖’,至于镇外如何饿殍遍野,那便不是他首要考虑的了。”
他转过身,看向司马达:“咱们派去南边打探消息的人,有新的回报吗?”
“有。”司马达压低声音,“情况比传闻更糟。并州以南,司、洛等州,确实蝗旱交加,秋粮近乎绝收。官仓空虚,赈济不力,流民已成股结队,沿途抢掠富户、冲击县衙之事时有发生。官府疲于应付,只能紧闭城门,或派兵驱赶。北上的流民……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绝望。”
李世欢的目光变得幽深。他想起春天时自己收容流民,以工代赈,虽是为了积蓄人力,却也存了一丝不忍之心。如今看来,当时的“善政”,在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的流民潮和系统性崩溃面前,渺小得可笑,也危险得可怕。
“段将军的命令,什么时候会正式下达到各戍?”他问。
“恐怕就是这几日了。”司马达道,“以镇将府的作风,必是先放出风声,让各戍自行领会,然后才是一纸严令,将‘安抚流民、不得使其滋扰镇城’的责任,明确压到我们头上。到时候,收,是耗费本就不足的粮草,还可能引入隐患;不收,便是违令,还可能激起民变,酿成大祸。左右为难。”
“他从来都是这样,”李世欢淡淡道,“好处他要占,麻烦他甩掉。我们这些戍堡,在他眼里,就是用来处理麻烦的‘滤网’。滤过去了,功劳是他的;滤不过去,或者滤网破了,那就是我们无能,该当问罪。”
正说着,营墙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周平快步走来,脸色凝重:“将军,哨探回报,西南方向十里外官道旁,发现小股流民聚集,约二三十人,老弱妇孺居多,似乎在犹豫是否往咱们这边来。另外,东面黄沙戍方向,也隐约看到有零星人影在旷野中游荡。”
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比预想的更快。
李世欢走下营墙,对周平道:“加派暗哨,盯住这几股流民,但不要靠近,更不要驱赶。我要知道他们确切的人数、状态,以及……有没有人暗中引导或观察他们。”
“是!”周平领命而去。
“司马达,”李世欢继续吩咐,“立即核查我们所有隐蔽储备的粮窖、物资点,确保万无一失。明面上的存粮,也要重新清点,做好随时应对核查的准备。从今天起,营门守卫加倍,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流民登记册和劳役记录,再梳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把柄。”
“明白!”司马达也匆匆离去。
李世欢独自站在原地,秋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营地里,士卒们依旧在忙碌,修缮工具,晾晒过冬的柴草,训练也照常进行,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已经随着南边传来的坏消息和营外出现的流民影子,悄然渗透了进来。
预感到更大的风暴将至。
这风暴不仅仅是饥荒和流民,更是整个边镇系统在资源枯竭、朝廷失能、底层压力爆表的情况下,即将到来的、全面的崩解和失控。段长试图用权力筑起堤坝,将洪水挡在镇城之外,却把压力和危险转嫁给了下游的戍堡。而像青石洼这样相对“殷实”一点的戍堡,注定会成为洪水冲击的第一个着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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