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洼营地西侧那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已经摆开了阵势。
三张用木板临时搭成的长案,呈“品”字形排开。每张案后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孙腾从怀朔带来的随从小吏,另一个是司马达从营中挑出来的、识得几个字的流民。案上摆着削好的木牍、磨好的墨块、几支粗细不一的毛笔,还有一碗清水用来研墨。
孙腾坐在正中的案后,面前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他今天特意穿了官服,浅青色的绢袍,腰间束着黑色革带,头戴介帻,显得正式而威严。司马达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手里捧着一卷已经写满字的木牍,那是昨晚连夜拟定的登记细则。
空地上,流民们已经排成了三条长队。按照昨日的通告,先从一区开始登记。一区的五百多人,此刻大多聚集在此,有的好奇张望,有的低声交谈,也有的神色紧张,对于这些颠沛流离已久的流民来说,“官府登记”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往往意味着税赋、徭役,或者更糟。
“诸位乡亲。”
孙腾站起身来,声音清朗。他毕竟是读过书、当过官的人,懂得如何开场:“本官孙腾,奉怀朔镇将府之命,任青石洼监营使。今日起,为营中所有流民登记造册,建立户籍。”
队伍里传来一阵骚动。
“登记之后,诸位便不再是流民,而是青石洼营户。”孙腾提高了声音,“有了户籍,便有身份,秋后授田、分配居室,皆以此册为依据。这是镇将大人的恩典,也是朝廷的德政。”
这话说得很漂亮,既点明了登记的好处,又抬高了镇将府和朝廷。
李世欢站在人群外围的一棵枯树下,远远地看着。他没有靠近,也没有干涉。侯二和周平都在附近,一个带着几个民兵维持秩序,一个混在人群里观察。
“现在开始。”孙腾坐下,对第一排案后的小吏点点头,“叫第一个过来。”
排在第一个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走路时左腿有点跛。他走到案前,有些拘谨地站着。
“姓名?”小吏提起笔。
“王……王老四。”汉子声音粗哑。
“籍贯?”
“沃、沃野镇,王家屯。”
孙腾的笔顿了一下。沃野镇,那是六镇中最西边的一个,也是近年来最不太平的地方。他抬头看了那汉子一眼:“因何流亡至此?”
王老四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半晌才道:“去年冬天,柔然人来了,屯子被烧了,婆娘和两个娃都……都没了。我腿受了伤,跑不快,跟着一群人往东走,就、就走到这儿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案后的小吏看了孙腾一眼。孙腾面无表情,在竹简上记下:“沃野镇王家屯,家破,独身。”然后问:“有何技能?”
“种地……还会点木匠活。”
“识字否?”
“不、不识。”
孙腾点点头,对旁边的小吏道:“给他发木牌,刻‘甲一’号。”
小吏从案下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用刻刀在上面刻下“甲一”两个篆字,递给王老四:“拿好,这是你的户牌。以后营中分配口粮、记筹算、领东西,都要凭这个牌子。丢了要罚。”
王老四双手接过,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又对着孙腾深深鞠了一躬,跛着腿退到一边。
第二个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她自称姓张,丈夫死在逃难路上,只剩母子二人。孙腾问了籍贯、年龄,记下“善织补”,发了“甲二”号牌。
第三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精瘦,眼神灵活。他说自己叫赵七,是怀朔镇人,因为家里田地被豪强占了,活不下去才逃出来。问有何技能,他说“什么都干过点”,再细问,又说曾在商队里帮过工,认得些字。
孙腾多看了他两眼,在竹简上记下:“怀朔镇人,识字,曾从商。”发了“甲三”号牌。
登记就这样开始了。
起初还算顺利。流民们虽然紧张,但大多如实回答。他们说的都是相似的遭遇:柔然寇边、天灾歉收、赋税太重、家破人亡……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血泪。
孙腾的笔在竹简上游走,心里却渐渐沉重起来。他原本以为,这次登记主要是为了掌握营地人口、防范奸细,顺便展示自己的治理才能。但现在,听着这些流民诉说的苦难,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北镇的问题有多严重。
这还只是青石洼一个营地,整个北镇六镇,有多少这样的流民?几万?十万?这些人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家园,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飘荡。如果朝廷不能妥善安置,一旦有人登高一呼……
他不敢往下想。
“下一个。”小吏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胡子花白,背有些佝偻,但眼睛还很亮。他走到案前,不卑不亢地拱手:“老朽姓陈,名延。”
孙腾抬头,这老者气质不像普通农夫:“籍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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