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腾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他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官员,在怀朔这些年,见过饥荒,见过流民易子而食。但那些都是“别人”的事。现在,他成了青石洼的监营使,出现粮荒,就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如果青石洼因为断粮而溃散,甚至生乱,他这监营使的政绩不但无从谈起,还可能被问责。
李世欢察言观色,适时开口:“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卑职已令侯二组织狩猎队入山,昨日猎回些野物,可补些肉食。另外,营中妇女孩童也在采集野菜、草籽。加上大人从怀朔争取来的粮食,省着用,应该能熬过去。”
“将军苦心,本官明白了。”孙腾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那种温和而矜持的笑容,“粮草之事,本官会再向镇将府陈情,看能否再拨些应急。不过……”
他话锋一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青石洼要长远,光靠外拨不行,还得自己有产出的本事。李将军,营田规划虽好,但若是管理不善,产出不及预期,那才是大问题。”
“大人说的是。”李世欢躬身,“正要请大人指点。”
孙腾背着手,继续往前走。这次他看得更仔细了,目光在流民身上、在窝棚间、在灶坑旁一一扫过。走了约莫一刻钟,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群正在排队领粥的流民:“李将军,那些人,你可都认识?”
李世欢顺着看去,那是一群新来的流民,衣衫最破,面有菜色,排队时也显得畏缩。他摇摇头:“营地人多,卑职只能认得各队队正和部分老人。这些新来的,尚未来得及一一辨认。”
“这就是问题所在。”孙腾转身,“流民,来源复杂,汉鲜卑杂处,良莠不齐。将军虽设队正管理,但队正也未必认得全队之人。若有奸细混入,或有宵小之辈作乱,将军如何察觉?如何防范?”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本官观营中管理,重劳役分配,轻人口稽查;重工程进度,轻底细摸排。此非长治久安之道。”
这话说得严厉,但确实切中要害。
司马达在一旁微微低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光芒,孙腾果然如将军所料,开始“指点”了。
李世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拱手道:“大人一语中的!卑职武夫出身,只知带兵打仗,对这些民政细务,确实疏漏了。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孙腾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捋了捋胡须,做出沉吟状,片刻后道:“当务之急,是建立户籍木册。所有流民,无论男女老幼,皆要登记造册:姓名、年龄、籍贯、有何技能、家口几人,一一记录。每户发一木牌,刻有编号,出入查验。如此,营中有多少人,都是什么人,一目了然。若有作奸犯科者,也易追查。”
他说得流畅,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李世欢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加恭敬:“大人此策甚妙!只是……营中识字者不多,能写会算的更少。这一千多人的登记造册,工程浩大,恐非易事。”
“事在人为。”孙腾淡淡一笑,“本官可亲自督导此事。至于人手……将军营中,总有几个识字的吧?再不济,本官带来的随从,也能帮着记录。”
图穷匕见了。
孙腾要的,不仅仅是“督导”的名分,而是要实际插手青石洼的核心管理,人口登记。掌握了人口册,就等于掌握了营地的命脉。谁在册,谁不在册;谁是良民,谁是可疑;甚至将来分配田亩、征收租税,都要以这个册子为依据。
好一招釜底抽薪。
李世欢沉默了片刻。晨风吹过,带着初春的凉意。远处,流民们开始领粥了,队伍缓缓移动,偶有孩童的哭闹声传来。
“大人。”李世欢开口,声音沉稳,“户籍木册,确是当务之急。卑职愚钝,竟未想到此节,幸得大人提点。”
他抬起头,看着孙腾:“既然大人有此意,卑职奉命,只是……此事繁琐,耗时耗力,不如这样——”
他转身对司马达道:“司马先生,从今日起,你全力配合孙大人,办理户籍登记一事。营中所有识字者,全部抽调出来,听孙大人调遣。所需木牍、笔墨,优先供应。另外,通告全营:全面配合登记、如实禀报,若有隐瞒、作假,一经查出,逐出营地,永不收录。”
司马达躬身:“喏。”
李世欢又看向孙腾,语气诚恳:“大人,您看这样安排可好?您总揽全局,定下规程,司马先生带人具体执行。每日进度、发现问题,都及时向您禀报。如此,既不耽误大人督察其他要务,又能尽快完成此事。”
孙腾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他听明白了。
李世欢答应了建户籍册,甚至给了他“总揽全局”的名分。但实际执行的人,是司马达;抽调的人手,是营中原有的人;最终的决定权,看似在他,但具体操作、数据掌握,都在司马达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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