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清水镇,阳光透过新绿的槐树叶,在卫生所的院子里洒下斑驳的光影。
沈清坐在办公室窗前,面前摊开着三份完全不同的调研报告。
一份是黄土高原吴家塬的,字迹朴实,夹杂着草药的土腥味;一份是松坪乡的,页边有酥油茶留下的淡淡污渍;还有一份是柳树屯的,纸张粗糙,记录着那片土地上的沉疴与沉默。
她手中的钢笔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西部调研归来已经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里,她白天照常看诊、带教、管理卫生所的日常事务,晚上则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消化那些沉甸甸的见闻和思考。
笔记做了厚厚一本,照片冲洗出来贴满了整面墙。
她看着那些画面:吴家塬干裂的土地,松坪乡雪山下的村庄,石泉公社整齐却空荡的卫生室,苗寨老人采药时专注的侧脸,柳树屯老树下晒太阳的老人浑浊的眼睛……
每一个画面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沈老师,您的信。”
小梅轻轻推门进来,放下一封盖着北京邮戳的信件。
是专家组秘书处发来的会议通知。
六月上旬,专家组将在北京召开第二次全体会议,重点讨论调研成果和下一步工作方向。
通知后附了一份议程草案,沈清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主题发言”一栏。
压力再次涌来,但这次不同——不再是初接任务时的茫然,而是手握大量鲜活素材却不知从何梳理的沉重。
她打开抽屉,拿出傅言辞上次来信中提到的那份文件——《全省基层医疗三年发展规划(征求意见稿)》。
翻到“服务模式创新”章节,她看到了熟悉的表述:“鼓励因地制宜”“避免一刀切”“建立多样化服务包”……
这些词句现在有了具体的重量。
沈清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
这一次,她不是在写报告,而是在画图——一张复杂的、分支众多的树状图。
树干是“基层医疗卫生服务”,主枝分出“预防”“诊疗”“急救”“康复”等。
每个主枝又分出更细的枝条:预防分为“传染病防控”“慢性病管理”“妇幼保健”……诊疗分为“常见病处理”“急危重症识别与转诊”“慢性病维持治疗”……
然后,她开始往这些枝条上“挂”东西。
在“常见病处理”枝条上,她挂上“清水镇版”——以中医药为主,配合简易西医手段;挂上“吴家塬版”——以本地耐旱草药为核心,极度简化;挂上“矿区版”——中西医结合,侧重职业病防治;挂上“苗寨版”——尊重并整合民族医药传统……
她画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暮色降临,小梅再次进来送晚饭时,看到满桌满地的图纸,吓了一跳:“沈老师,您这是……”
“我在设计一种新的东西。”沈清抬起头,眼睛里有种久违的光亮,“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
她指着一处复杂的图解:“你看,这是针对不同地区、不同条件的‘基层医疗服务模块’。
核心思想是:提供一套可供选择的‘工具包’,每个地方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从中挑选合适的模块组合,形成自己的服务方案。”
小梅仔细看着,眉头渐渐皱起:“我大概懂了……但是沈老师,这会不会太复杂了?有的地方可能连识字的人都少,怎么选这些‘模块’呢?”
问得尖锐,也问到了关键。
沈清笑了:“所以我们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把这些模块设计得极其简单明了——比如用图画代替文字,用最少的步骤完成描述;第二,我们要培养‘组装师傅’——就是那些能理解本地需求、能选择合适模块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那些照片:“在吴家塬,老吴就是最好的‘组装师傅’。
他知道那里缺什么、能做什么。我们只需要给他提供更多选择,帮他验证哪些有用、哪些需要调整。”
小梅若有所思:“就像……就像裁缝做衣服?我们有各种布料和样式,但具体做什么衣服、怎么做,得裁缝根据客人的身材和需求来决定?”
“对!就是这个意思!”沈清眼睛更亮了,“小梅,你这个比喻太好了。”
她坐回桌前,开始奋笔疾书。这一次,笔尖不再犹豫。
六月初的北京,专家组会议在部里的小会议室召开。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了十几个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有中年干部,有学者。
沈清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厚厚的发言材料。
轮到她发言时,她没有先讲理论,而是打开了投影仪——这是傅言辞通过关系帮她借到的设备,在这个年代还很罕见。
第一张照片出现: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一个卫生员背着药箱走在陡峭的山路上。
“这是吴家塬,年降水量不足300毫米,到最近的卫生院要走四小时山路。”沈清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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