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咸阳狱的谈话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在三天后扩散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姬延那番“要快”的建议,秦科尚未付诸行动,反对者却先快了一步。
清晨,哈桑单脚蹦跶着想去工坊时,被格物院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吓住了——不是报名的学子,而是上百名头戴儒冠、身着深衣的太学博士与生徒。他们安静地围坐在院门前空地上,每人面前摆着一卷摊开的竹简,默诵着《诗》《书》《礼》。没有呐喊,没有标语,但这种沉默的示威,比之前的喧哗更具压迫感。
“这、这又怎么了?”哈桑缩回门后,拽住路过的墨翟。
墨翟压低声音:“淳于越博士发起的‘静坐守经’。说格物院教的东西离经叛道,他们要在这里守着圣贤经典,以正气镇邪说。”
“邪说?”哈桑瞪大眼睛,“我们造铁路、改良织机、种新粮,怎么就是邪说了?”
“他们说……格物之道只求利,不求义,会让人心变坏。”墨翟苦笑,“公输先生让我们今天都从侧门进出,别跟他们冲突。”
哈桑气鼓鼓地探头看,忽然发现人群前排有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那日在渔阳茶摊遇见的瘦高账房!那人换了儒袍,坐在淳于越身后,正低声说着什么。
“那人我见过!”哈桑扯墨翟袖子,“他是王富贵的人!”
墨翟脸色一变:“你确定?”
“确定!那尖嘴猴腮的样子,烧成灰我都认得!”哈桑的脚伤让他没法凑近细看,急得直跺脚——结果踩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消息很快传到秦科耳中。
“王家的人混进了儒生队伍?”公输轨眉头紧锁,“难道王富贵表面顺从,暗地里……”
“未必是王富贵指使。”秦科站在阁楼窗前,俯视着院门外的静坐人群,“但地方豪强与朝中保守势力联手,是迟早的事。他们害怕的不只是格物,更是格物背后那套‘有用即道’的评判标准——这标准一旦确立,他们倚仗的出身、门第、经典学问,都会贬值。”
“那现在怎么办?让他们这么堵着门,学生都不敢来了。”
秦科沉吟片刻:“开门,上课。”
“什么?”
“格物大学今日照常开预备课。”秦科转身,“他们静坐他们的,我们上课我们的。让学子们从侧门进,但正门……打开。”
公输轨愣住:“打开?”
“对,大开正门。”秦科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让他们看清楚,我们在教什么。”
辰时三刻,格物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众目睽睽下缓缓打开。门内,广场上已摆好数十张课桌,第一批通过初筛的三百名学子正襟危坐。讲台上,张苍手持炭笔,在一块巨大的黑板上写下今日的课题:《算学基础——从田亩丈量到铁路坡度》。
静坐的儒生们骚动起来。淳于越起身,朗声道:“张苍!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何以堕落至此,教这些匠作之术?”
张苍头也不抬,继续写板书:“淳于博士,请问《周礼·考工记》算不算圣贤书?其中‘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等内容,是不是匠作之术?”
“那、那是治国大道!”
“那请问,”张苍终于转身,平静地看着他,“若无匠人,国如何营?城如何筑?路如何修?博士坐的马车、住的屋舍、用的器物,哪一样离得开工匠之术?”
淳于越一时语塞。他身后一个年轻儒生站起来:“可你们教的,尽是奇技淫巧!那蒸汽机车,喷烟吐雾,状若妖魔!”
“哦?”张苍挑眉,“那敢问,牛拉车、马拉车,就不吐气吗?只是蒸汽可见,畜力之气不可见罢了。可见的便是妖魔,不可见的便是天道——博士,这是不是有点……以貌取‘气’?”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笑声。几个旁观的百姓忍不住点头。
那混在儒生中的瘦高账房见势不妙,忽然高声道:“就算有用又如何?格物之道,只教人逐利,不教人明德!长此以往,天下皆成利欲熏心之徒!”
这话戳中了许多儒生的心事,纷纷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院内传来:“谁说格物不教德?”
秦科从学子席间走出,缓步来到门前。他手中拿着一卷刚印好的《格物大学训章》,朗声念道:“格物大学首训:求真务实,经世致用。二训:惠民利国,不藏私术。三训:勤学精进,尊师重道。”他抬头,目光扫过静坐人群,“这哪一条,不合圣贤教诲?”
他走到那个质疑的年轻儒生面前:“你说逐利不好——那我问你,农夫种田求丰收,是不是逐利?工匠制器求售钱,是不是逐利?商贾流通求盈余,是不是逐利?若这些都是恶,那天下人岂不都成了恶人?”
年轻儒生涨红了脸:“那、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秦科步步紧进,“农夫多收一斗粮,可让家人温饱;工匠多售一件器,可让技艺传承;商贾多赚一分利,可让货物流通。这些‘利’,利己,更利人。而格物所做的,不过是让农夫的粮收得更多,工匠的器制得更好,商贾的货运得更快——这利,是大还是小?是善还是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