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从槐树缝里筛下来,落在“棠心小筑”的石阶上,斑驳得像一幅被揉过又展平的旧画。槐树根在石缝里盘根错节,十年前被暴雨冲开的石板边缘,新的苔痕又悄悄爬了回来,青绿色的绒绒一层,把曾经的缺口填得柔软。风裹着荷池的潮气吹过,槐叶“沙沙”响,像是有谁藏在树后,轻轻翻着一本旧书。
清沅蹲在槐树下,指尖捏着根细铁丝,慢慢探进石缝里。铁丝头磨得很尖,是李顺安早上在五金店特意磨的,说是“探东西得细,跟找漏网的钉子似的”。铁丝碰到硬物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细得像一根琴弦被指尖轻轻拨了一下,在安静的巷子里荡开浅浅的回音。
“别动,我来。”李顺安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清沅的手背,带着点粗粝的温度。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小撬棍,木柄上缠着圈旧布条,是他自己缠的,怕用的时候滑手。“这石板底下是空的,得慢慢撬,别把底下的东西碰坏了。”他把撬棍尖塞进石缝,一点一点往下压,石板与地面分离的瞬间,一股潮冷的气息从缝里涌出来,混着泥土和旧木头的味道,扑在人脸上,像十年前雨后的清晨。
下面不是空的。
一个用粗麻布包着的小匣子,被两根麻绳十字捆着,安安静静躺在树根旁边。麻绳已经脆了,李顺安用手指轻轻一扯,就断成了几截,发出干燥的“噼啪”声,像冬天踩碎冻住的草叶。清沅把麻布解开,露出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木匣,匣身是深褐色的,表面没雕花纹,只在左上角烙着个小小的“舟”字,烙痕浅得几乎看不见,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木头上天然的纹路。她把木匣捧在掌心,像捧着一只刚停落的鸟,生怕一用力,就惊飞了里面藏的东西。
“先别看,等他来了一起看。”苏棠站在两步外的石阶上,声音很轻,风一吹,就裹着槐叶的影子飘过来。她的手藏在蓝布包后面,指腹无意识地蹭着包边——那里有张奶奶昨夜缝补时留下的线头,粗糙的棉线勾着指尖,却让人心里踏实。
“他?宁舟?”李顺安抬头,手里还捏着半截断麻绳,目光扫过巷口,晨雾散后,巷口能看见王阿婆豆浆摊的白汽,飘得很慢。
苏棠点头,目光落在木匣的“舟”字上,指尖在空气中轻轻比划了一下,像是把那个字认认真真写了一遍。“这是他的字,当年他总在墨锭上烙这个字,说‘舟是宁舟的舟,也是载着荷的舟’。”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十年前他送我那支银簪,盒子里也烙了这个字,后来我走得急,把盒子落在这里了。”
贾葆誉把相机从胸前摘下来,镜头盖“咔嗒”一声扣上,“我去巷口看看,别让路过的人撞见。”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目光扫过木匣,再落到苏棠脸上,“你们……小心点,有些东西埋得久了,挖出来的时候,容易扎手。”
清沅把木匣放回麻布,轻轻按回石缝里,只露出个麻布角,像一只露出耳朵的小动物,藏在树根旁边。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灰落在青石板上,被风一吹,就散了。“那就等他,正好也让他自己说说,当年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埋在这里。”
风又从巷口吹进来,槐叶“沙沙”响得更密了,像有人在树后轻声说话。苏棠忽然觉得手心又开始冒汗,她把双手都藏进袖管里,指腹摩挲着蓝布包里的铜片——拼好的荷纹硌着手心,凉丝丝的。她想起上午在“墨香斋”后巷看见的那株荷苗,嫩绿色的叶子沾着露珠,宁舟蹲在地上,用指尖轻轻拨掉叶子上的草屑,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十年前,他也这样蹲在荷池边,为她捞起落在水里的发簪,袖口全是水,却笑着说:“你看,它没走,还在呢。”
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不急不缓,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像滴在荷池里的雨。贾葆誉先探了个脑袋进来,朝他们做了个手势,随后,宁舟出现在槐树的影子里。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旧表——表针停在十年前的五月十六日,那是他母亲走的那天。他看到石板边露出的麻布角,脚步顿了一下,像被什么绊了一下,然后继续走近,站在苏棠面前,中间隔着两步远,像站在一条河的对岸。
“你来了。”苏棠先开口,声音有点发飘,被风吹得晃了晃。
“我来了。”宁舟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你手还是凉的,跟小时候一样,一紧张就凉。”
苏棠下意识把手往袖管里缩了缩,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手腕上的旧表——表壳上有道划痕,是当年他帮她修自行车时,被链条划的。那时候她还笑他“笨手笨脚”,现在想来,那些日子里的笑声,像被风吹走的槐叶,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我放的。”宁舟先开了口,目光落在石缝里的麻布角上,喉结动了动,“我想过很多次,要不要告诉你,每次走到这棵槐树下,手就会发抖,总觉得这东西埋在底下,像埋了个定时炸弹。今天早上从‘墨香斋’出来,我就把表摘了,放在家里的抽屉里。”他抬起手腕,露出空空的手腕,皮肤苍白,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它不走了,我也不想再等了,该说的,该认的,都该有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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