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清水,很快就不再孤单。
第二日,碗边多了一枝含苞的野梅。
第三日,有人在旁边点了一炷廉价的粗香。
流言像野草一样疯长,从最初的敬畏,发酵成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们开始在私下里称我为“清莲娘娘”,仿佛我不再是凡人,而是一个能点化凡尘的神只。
事情的失控,是在赵嬷嬷面色惨白地告诉我,城南那片因纵火案而空置出的废墟上,不知被谁连夜建起了一座无像的生祠,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活恩堂”。
“山长,”她声音发紧,眼底是深宫里浸淫出的、对时局最敏锐的恐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一旦舟成了神,他们便会把你高高架在神坛上。神坛一旦立起,再想下来,就由不得您了。摔下来,便是粉身碎骨!”
我懂她的意思。
被捧为神,便要永远完美,永远慈悲,不能有任何瑕疵。
这比皇帝的金丝笼,是更彻底的囚禁。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光从熹微变得刺眼。
系统面板上,【咸鱼点数】因为我这几日的“无为而治”正疯狂跳动,但我却没有半分喜悦。
这世上最累人的事,莫过于被人推着走。
次日清晨,我独自提着一只竹篮,在无数双惊愕、不解、继而转为狂热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了那座简陋的“活恩堂”前。
我没有理会那些几乎要跪下去的百姓,径直上前,亲手摘下了那块“活恩恩堂”的匾额。
“咔哒”一声,木匾被我随手扔在地上。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简陋的香案一脚踢翻,把上面供奉的瓜果点心,一一分给了围在最前排、眼巴巴看着的孩童。
人群死寂。
我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或虔诚、或迷茫的脸,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遍了整片空地。
“我不当神,也不会保佑你们升官发财,长命百岁。”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眼中的光芒从狂热褪为惊疑,才继续说道:“我只会做一件事——你们说的话,我听得见。”
说着,我从竹篮里取出厚厚一叠纸。
那是我让赵嬷嬷连夜抄录的《诉状抄录》,足有数百份。
我随手展开第一份,高声宣读:“永安二十三年,青州府流民张三,状告县尉李四,侵占其妻女,逼死其全家,卷宗至今尘封于府衙后院。”
“永安二十五年,河间郡王氏,状告本地乡绅赵老爷,为夺其桑田,纵恶仆打断其子双腿,反诬其子为盗,下狱三载,音讯全无。”
“永安二十八年……”
我一桩桩,一件件,将那些被权势掩埋的血泪公之于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读完三桩,我将手中的抄录扬了扬,对众人道:“若真想谢我,就帮我把这些,送到该看的人手里去。”
人群静默了足足十息。
忽然,一个虬髯大汉从人群中挤出,嘶哑着嗓子高喊:“我们帮你送!”
仿佛一个信号,千百只手猛地伸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涌向我。
“给我一份!”“娘娘,我也去!”“送到督察院门口去!”
转眼间,我篮中的抄录被一抢而空。
一直安静蹲在我脚边的阿黄,尾巴极轻地摇了两下。
它乌溜溜的眼睛里,映出那些拿到抄录的人的脸。
那上面有光,有血性,不再是匍匐在地的、看不清面目的影子。
夜君离终于坐不住了。
他以“巡查京防,肃清邪信”为由,亲率三千铁甲,雷厉风行地封锁了整个城南。
可当他策马踏入那片空地时,却猛地勒住了缰绳。
想象中的“淫祠”早已不见踪影。
那片被清理干净的废墟上,用白色的石灰,画出了一幅巨大的大夏王朝舆图。
而构成地图上山川河流的,竟是一张张被仔细拼接起来的“鸣冤帖”背面!
全国十三道,八十七处待申冤的案发地,被朱砂重重圈出,触目惊心。
数百名百姓手持灯笼,静静地围立在地图四周。
无人喧哗,无人跪拜,那沉默的力量,却胜过千军万马的冲阵。
他呆立在地图中央,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就在这时,夜空中,一盏、十盏、百盏……无数盏孔明灯悠悠升起。
每一盏灯上,都用浓墨写着一个地名,一桩冤情。
风起灯动,仿佛一条流淌着血泪的星河,盘旋在京城上空,俯瞰着皇城里那片金碧辉煌的宫殿。
我看到夜君离的身子猛地一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的旗杆,才没有倒下。
他征伐四方,平定八荒,自诩为大夏的守护神,却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俯身,听过一声最微弱的民间哭泣。
“他哭了。”我藏身的屋顶上,赵嬷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升腾的灯火上,只淡淡地说:“哭没用,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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