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沉寂并未持续太久,一道来自宫中的圣旨如同一块巨石,悍然砸入了京城这潭深水。
皇帝宣称,昨夜观天象,紫微星暗,妖星犯帝座,乃不祥之兆。
即刻起,封锁九门,全城宵禁,祭天大典期间,禁绝一切百姓聚集、燃灯祈福之举,违者以谋逆论处。
旨意结尾那句“天人感应,唯皇室可通神明”,更是将那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恐惧,展露无遗。
一时间,街面上巡防的羽林卫和京兆尹的官差多了三倍不止,连平日里走街串串卖糖人的老翁,都被呵斥着收了摊子。
肃杀之气,几乎要将空气凝成冰棱。
赵嬷嬷看着窗外匆匆跑过的兵甲,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山长,他们这是要用刀把百姓的嘴堵上,强行压下‘呼名’之举了。”
我却只是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道:“嘴堵住了,眼睛还没瞎。走,随我去地窖看看。”
地窖里,阴冷潮湿,却被数十盏油灯照得亮如白昼。
中央空地上,赫然架着三百面擦得锃亮的铜镜,每一面都被木架精确地固定着角度。
旁边,是堆积如山的千尺白绸,以及二十台造型古朴的老式鼓风机,那是书院里的木工师傅按我画的图纸,连夜赶制出来的。
“这……这是?”赵嬷嬷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土法子。”我拿起一块用油纸覆层、被剪成“清”字字块的灯纸,将其固定在一面铜镜前的支架上,“从前在家乡时,见过的一种光影戏法。只要风向合适,月光够亮,就能将这影子,投到我们想让它去的地方。”
我话音刚落,一直趴在角落里打盹的阿黄,突然起身,走到一架铜镜前,用鼻子拱了拱,似乎是觉得支架不稳,张口便轻轻咬住一根倾斜的木楔,用力一扯,将其校正。
它做完这一切,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仿佛只是参与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赵嬷嬷
夜色渐深,一个人影如鬼魅般穿过重重封锁,出现在书院的梅林外。
是夜君离。
他换下了一身王爷蟒袍,只着黑色劲装,气息比之前更加冷冽,也更加凝重。
他带来了天机阁的最新密报:“东厂已在城外集结了三百死士,皆是犯了死罪的囚徒。他们会在祭典中途冲入人群制造混乱,而后将你掳走,嫁祸你‘蛊惑民心,图谋不轨’。”
他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你若信我,今夜便随我走。天机阁的地库固若金汤,可保你万无一失。”
我摇了摇头:“我不逃。”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拒绝得如此干脆,眉宇间闪过一丝急躁。
我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你可知,为何全城百姓肯为我点一盏灯?不是因为我给了他们几文钱的工钱,而是因为他们这一辈子,或许是第一次觉得,有人愿意听他们说话,愿意为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冤屈,去对抗这如铁的天威。”
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扎在他的心上。
“夜君离,你曾率千军万马,救过无数将士的性命,让他们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可你,却从未真正救过一个在泥水里打滚的普通人。现在,我要让他们自己站起来,用他们自己的手,点亮自己的天。”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脸色在灯火下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他眼中的掌控欲、算计、挣扎,最终尽数碎裂,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良久,他终于败下阵来,狼狈地退后一步,声音沙哑地低语:“那你至少……让我守在外面。”
子时三刻,约定的时刻到了。
第一盏素纸灯笼,在城西一处破败的屋檐下,被一个断了腿的老兵,颤抖着点燃。
没有号令,没有鼓乐。
但紧接着,城东的米铺阁楼上,城南的浆洗房窗台上,城北的铁匠铺门口,无数点微光,如漫天星辰坠入凡间,次第亮起。
或跪地,或合掌,或无声饮泣,无数人隔着窗,隔着墙,隔着森严的兵甲,在心中默念着我的名字。
就在这万家灯火汇成星河的壮阔时刻,赵嬷嬷脸色煞白地急奔而来:“山长,不好!东厂的细作混进了送灯的队伍,他们在至少上百盏灯笼的灯芯里,都藏了烈性磷粉,一旦灯油燃烧温度升高,便会瞬间炸裂引火!”
我闻言,唇边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就提前点燃——”我一字一顿,声如寒铁,“就在书院门前!”
一声令下,早已待命的学子们将那百余盏做了朱砂标记的“特等”灯笼齐齐挂上门前的长杆。
火折子凑上,百灯齐燃,火光瞬间冲天而起!
下一刻,“轰!轰!轰!”一连串沉闷的爆裂声响起,火星四溅!
那些藏了磷粉的灯笼果然当场炸裂,但它们并未引燃旁边的灯笼,反而在高温灼烧下,那淬了特殊药水的内壁上,清晰无比地烙印出了一个个焦黑的“东”字!
围观的人群先是惊恐后退,看清那烙痕后,瞬间哗然,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恰在此时,西北风起!
我一声令下,地窖中的二十台鼓风机同时发动,巨大的风力卷起白绸,在特定的角度下猎猎作响。
三百面铜镜精准地捕捉到天边那轮残月的光华,汇成两道巨大的光束,穿过夜幕,稳稳地投射在远处太庙那面巨大的青砖影壁之上!
光影流动,两个巨大、清晰、却又带着梦幻般光晕的字体,如神迹般临世——
清莲。
远在深宫的皇帝惊怒交加,摔碎了手中的琉璃盏。
而我立于阁楼之上,感受着那股自下而上、汇聚而来的磅礴民意,心中一片澄明。
翌日,天光大亮,皇家祭天大典于太庙广场如期举行。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阶肃立,香烟鼎盛,钟磬齐鸣,气氛庄严肃穆到了极点。
高台之上,皇帝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接过内侍呈上的祭天祝文,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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